他原本隻是低眉順眼地跟在敖戰身後,維持著在外人麵前的馴服做派,此時則暗暗抬眼望向男人的背影,抿唇不言,悄無聲息地移動腳步,走到玄瀾身邊。  張青嵐前行腳步不停,狀似閑聊一般不經意問道:“大師似乎對鹿遼山了解頗多?”  玄瀾聽到青年的問話,神態十分自然地點了點頭:“是。”  “寺廟住持向來喜歡雲遊四方,求經講學,貧僧曾跟著一同到過不少地方修行佛學。”玄瀾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檀木珠串套迴到自己的手腕上:“正巧,貧僧曾在一月前到過這鹿遼山,深入山林之中隱居月餘,修煉心境。”  張青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顧敖戰向他投過來的冰涼視線,低聲問道:“可是如此說來,這於家少爺在鹿遼山走失數日,想必已經兇多吉少。”  “您又何必親自允諾,要從深山之中將他尋迴。豈不是徒增煩惱,還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一同前行的圓明圓正聽了青年的話深以為然,望向師兄的眼神裏都多了幾分擔憂消沉。  “我佛慈悲,濟世救人本就是分內之事,”玄瀾抬眸,視線意有所指地落在前方的木籠之上:“更何況尋人之事,也並未是完全沒有把握。”  張青嵐眉頭微挑:“……”  話已至此,玄瀾卻並未立刻解釋,而是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事:“小施主可還記得被救助迴寺廟裏的那隻幼鹿?”  眼前一閃而過幼鹿雪白皮毛和黝黑瞳仁,張青嵐點了點頭:“記得。”  玄瀾隨即展開掌心,其中落著一顆晶亮透明的菱形晶石:“鹿遼山雖說人跡罕至,卻還是有幾戶人家定居於山中的。”  “貧僧在修行化緣時,曾受過那些人家的恩惠。”  “也因此聽聞了同鹿遼山有關的傳說。”  一直默默跟在師兄身邊的兩個和尚有些好奇,主動問道:“甚麽傳說?”  玄瀾將手中的晶石輕放在圓正掌心,溫聲道:“傳說中,鹿遼山有山神庇佑,其中生一靈鹿,通身雪白,聰慧非常,且通得人性。”  “對於入山之人,隻要是心思純淨,無異心者,都能夠平安翻山越嶺,全身而退。”  玄瀾的聲音低沉溫和,將故事娓娓道來:“然而若是有人抱著不純目的進山,妄圖傷害生靈,便會在深山之中迷失,困餓而死。”  圓正聽到這裏,笑了笑道:“師兄,這定然是山裏人家哄娃娃聽的故事,你怎的還當真了。”  玄瀾也不惱,隻是輕輕搖頭:“若是我說在進山的那月中,我真的見過一隊人馬在追趕靈鹿,你們可會相信?”  圓明圓正頓時麵麵相覷,不知如何迴答。  “這寶石便靈鹿奔跑時,在山間野道中拾撿到的。”玄瀾指尖在晶石上輕輕點過,側臉過去向著張青嵐沉聲道:“當時場麵混亂,情急之下,貧僧隻看清了一隊手拿弓箭長矛的人馬,其中為首一人不過十五六歲,身上穿著貴氣逼人,不似山民。”  “他們追逐一匹身強體壯的成年白鹿而去,很快便湮沒於密林中。”  圓明則快步走到一名家丁模樣的漢子身邊,施禮道:“敢問小少爺多大年紀?是何種模樣?”  家丁嘲笑一聲:“我們府上的少爺未及束發,不過自然是龍章鳳姿,天質自然。你們這種野和尚比不過的。”  圓明氣急瞪眼:“你!”  家丁雖然話帶嘲諷,卻是正巧和玄瀾的說辭對上了。  張青嵐在一旁抱臂,聽著家丁和圓明的對話,不禁思索起來其中的關節聯係。  冷不丁的,肩膀上一陣力道襲來,青年並無防備,登時便被人從玄瀾身邊拉走,迅速拉開了兩邊人的距離。  待到張青嵐從沉思之中迴過神來,周身便已然被熟悉的氣息完全包裹。  敖戰表情不辨喜怒,神色淡淡道:“故事聽完了?”  張青嵐心裏還惦記著什麽山神靈鹿,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聽完了。”  此時兩人雖然仍舊被於家家丁夾在中間,卻已然和另一頭的三個和尚拉開了不少的距離。  敖戰像是根本不擔心玄瀾會聽到,嘲諷道:“騙小孩的玩意,你也信。”  果然,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張青嵐敏銳捕捉到了來自玄瀾方向的探究視線。  敖戰隻說了一句話便不再言語,狀似隨意地抓起青年的手背後便不再鬆開,引得前後家丁警惕地看過去。  聽那些負責押送的家丁說,於老爺的宅院在距離淨蓮寺十裏開外的另一個鎮子,中間還隔著兩座無名山包。路途雖稱不上遠,卻也需還要再向前步行好些時候。  眾人沿著山間野路前進,板車在草地上留下深深的兩道車轍。四周是漆黑一片的曠野,偶有鷓鴣聲響起,愈發襯得夜色蒼涼。  敖戰指尖冰涼,輕搭在青年的手背上。寬大衣袖低垂下來、完全遮擋住兩人交握的雙手。  張青嵐任憑男人拉著走,動作在某一瞬間卻忽然出現了細微的凝滯。  感覺到手背上傳來指腹劃動的觸感,青年眨眨眼,靜下心來仔細分辨……過了片刻,才感覺出來敖戰寫下來的是一個“謊”字。  誰在撒謊?謊言的內容又是什麽?  察覺到握著自己手背的五指分明緊了緊,張青嵐緩緩垂下睫羽,將眼底陡然升起的懷疑和防備收斂幹淨,整個人朝著敖戰的方向蹭過去幾步,麵上流露出幾分依戀神色,表現出來一副含情脈脈的模樣。  四麵八方的視線頓時如火燒一般落在青年身上,本人卻無所顧忌,好似聽了什麽甜言蜜語的囑咐一般,朝著身旁的高大男子微微點頭:“青嵐知道了。”話裏的第二層意思,隻有敖戰才能聽懂。  敖戰哪裏想得到他會搞這樣一出,心裏嫌棄,麵上卻僵硬抬手,在青年頭頂揉了一把。  片刻後:“……乖。”  如此一來,倒是在玄瀾那裏更坐實了所謂“男寵”的身份。  此時已經將近子夜,眾人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隱約得見前方道路兩側的幾豆燭火。  原本狹窄崎嶇的山間小路也逐漸變得寬闊平整,再往前行數百米,路上便出現了縱橫的車轍印記,層疊覆蓋。  路邊立著一塊一人高的青白石塊,上麵人工鑿刻著“洛遷鎮”三個遒勁大字,四周則象征性地堆砌著不高的圍牆,鎮門聯通其中一條街道,裏麵已然漆黑一片,家家戶戶熄滅燈燭,正在歇息。  跟燁城的繁華程度比起來,洛遷鎮便隻能稱得上是普通。  刀疤臉拉動韁繩,讓板車停在鎮門口。示意手下將馬匹與木板之間的繩索解開,那漢子拿著長刀,從馬上翻身而下。  對方臉上的傷痕在火把照耀下愈發可怖,沉著一張臉打開了木籠上的鐵索。  命人將女人從車上粗魯拽下,刀疤臉齜牙一笑,對著玄瀾道:“老子先帶她迴去跟於老爺複命。”  圓明看見那女子臉上露出吃痛表情,沉不住氣道:“可你不是答應過找迴於少爺便放過她嗎?”  刀疤臉不耐煩的揮揮手:“這不是還沒找到麽?”  “聖僧放心,老子隻是奉命先把這賤/人帶迴去關著,不殺她。”  “而你們……”  刀疤臉抬手揮刀,將縛在女人手腕上的麻繩隔斷,一把拉扯過對方細瘦手臂,一雙鷹隼般的細長眼眸死死盯著玄瀾:  “不是要進山尋人?咱們便連夜出發。”第六十七章   刀疤臉撂下狠話之後便一把攥緊了女人的手臂,之後示意身旁的手下跟緊,三五成群地穿過鎮門,一路長驅直入。  玄瀾和張青嵐幾人則沒有那樣好的待遇,被留下來的家丁堵在鎮中央最寬闊的一條街道上,一時間進退不得,隻能待在原地等候。  夜色如墨,細小飛蟲繞著火把上的焰光上下飛舞,偶爾幾顆油星爆裂,發出“劈啪”的輕響來。  圓明、圓正兩人跟在玄瀾身後,心中雖有不滿,卻被師兄周身寵辱不驚的平和所感染,一時間並未出言,而是同樣閉口不言,安靜等待。  敖戰則隨意尋了堵矮牆,雙手抱臂靠在牆麵上闔目養神。  男人劍眉星目的一張麵孔覆著冰霜,即便是沒有睜眼,身上的冷厲氣場同樣逼得四周的家丁紛紛後退幾步,下意識地避開觸這位爺的黴頭。  留下看守的家丁有二十多人,幾十道目光便如此落在五人身上,久久不移開。  張青嵐原本被敖戰牽著手時還算老實,隻是現在被對方放開後又無事可做,自然是不肯安分的。  於是青年很快便邁開步子,麵無表情、不知不覺地蹭到了人群邊沿。  此時雖是夜半,可一行人馬走進鎮子裏時鬧出來的動靜頗大,因此不少已經睡下的人家都被驚擾得重新點燈,甚至拉開門窗的一些縫隙,隻露出兩隻眼睛,打量著外麵發生的一切。  張青嵐神色冷淡,負手而立,視線則不露痕跡地穿過人牆一般的家丁,入目之處是大片漆黑之中隱約亮起的星點燭光。  距離他們最近的一戶人家就住在道路邊沿,宣紙糊成的窗戶被木條支起來一道小縫,從窄縫之中露出來一雙眼睛,視線偶然同張青嵐對上,窺探的動作登時頓了頓。  張青嵐刻意背對那些家丁,叫人隻以為他在發呆,於是兩人視線便交匯得更久了些。  不多時,原本支起來的窗戶又很快落下,嚴絲合縫不留痕跡。轉而被由內向外輕輕推開的,卻是原本緊鎖的大門。  借著火把的亮光,張青嵐這才看清門後站著的竟是一名四五歲的幼童。  那幼童似乎對於外界的熱鬧很感興趣,腦袋上梳了兩個角狀發髻,身穿一隻灰藍麻布肚兜,藕節似的手中握著一隻老舊的撥浪鼓,怯生生地抬眼,盯著人群和板車瞧個不停。  負責看守的幾個家丁乏了,大聲打了幾個嗬欠。嘴裏發出的聲音和手中微微搖晃的火把將幼童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引得原本隻是站在門後偷看的小男孩懵懂推開房門,握著撥浪鼓、踉蹌著往前跑了幾步。  張青嵐將眼前的景象盡收眼底,眉頭微蹙。  隻是還沒等幼童往前走過幾步,原本一直握在手中的撥浪鼓卻似是不穩,“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那門口本是斜坡,於是圓形的鼓麵不停翻滾,一路從家門前滾落至人群之中。  最終輕碰到張青嵐的鞋麵,這才緩緩停下。  有幾個耳尖的家丁聽到聲響,困意忽然一空,登時警覺大喊:“是誰?!”聲音如同平地驚雷,嚇得幼童渾身顫了顫,隨即癟了癟嘴、“嗚哇”一聲,大哭起來。  張青嵐見狀眉心一跳,搶在家丁暴起拔刀之前喊了一聲“且慢。”  所有人都被不遠處忽然響起來的稚嫩哭腔嚇了一跳,紛紛扭頭,這才看清楚正拽著自己衣角、哭得淒厲的小童的慘淡模樣:“鼓……鼓鼓,嗚……”  距離那小童最近的一個壯漢家丁黑著一張臉,大聲驅趕道:“滾滾滾,這是誰家的娃娃?大半夜的不看好。”  卻沒想到小孩竟是一邊哭,一邊邁開笨拙步子、朝著自己的撥浪鼓搖搖晃晃地走過去。竟是從一群漢子腿間縫隙穿過去,目的十分明顯。  張青嵐無奈,隻得彎腰伸手撿起那隻鼓麵已經殘破得不行的撥浪鼓,上麵綴著的彈丸甚至隻剩下一隻,顯得十分老舊。  小孩兒轉眼間便抱上了青年的大腿,小胖手指了指那麵撥浪鼓,眼淚口水流了一臉,咿咿呀呀地喊著:“鼓鼓。”  某個家丁終於從驚詫之中反應過來,衝著青年沒好氣道:“鬧什麽幺蛾子呢?”作勢便要揮拳上前,搶奪張青嵐手中的物事。  隻是還未等他將拳頭伸出來,斜裏便忽然出現一道黑影,一把攥住家丁粗壯手臂,猛力拉過一旁之後竟是在人胸前猛拍一掌,把毫無防備的男人聲聲推出半米開外。  所有動作迅猛如電,待到那人狠摔在地麵上後,眾人這才發現原本一直獨自倚牆休憩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青年身邊,眼神陰狠,凝視著對麵還想發難的幾人。  場麵一時間停滯下來,唯有孩童的咿呀聲仍在不合時宜地繼續。  敖戰絲毫不掩飾眼底寒芒,抬手輕拍幾下衣袖上並不存在的塵土,一言不發。  聽到身旁兩名師弟的輕聲嘖歎,玄瀾重新摘下套在腕上的佛珠珠串,輕輕撚動幾下。視線卻是落在男人掩蓋在衣袍底下的雙手,迴憶著方才對方毫無靈力卻又威勢不減的一擊。  張青嵐氣定神閑,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抬眸望了一眼對麵臉色慘白的家丁,不在意地勾唇笑笑。  一時間,原本還氣焰十分囂張的一群人反倒是不敢輕舉妄動了。  隨即俯身,將緊緊抱著自己大腿的幼童扯下來,而後握著撥浪鼓半蹲下去,將東西遞至對方眼前:“還給你。”  青年聲線是刻意放得柔軟的平和,眉眼清冷,卻是十足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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