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低垂著睫羽,眼底的情緒被收斂得極好,好似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固執地抬著手腕,將上麵被他自己割出來的傷口死死抵在敖戰的唇縫之間,逼得對方一連咽下去好幾口鮮血。  濃鬱的血腥味混著苦口的藥材香氣在敖戰的口腔裏彌漫開,令他整個人僵硬地直立在原地,大概是過於震驚的緣故,竟沒有第一時間推開張青嵐,反而任由對方的冰涼腕骨貼著自己的唇角,一動不動。  感受到體內原本因為劫雷而變得胡亂竄動的靈力重歸馴服,敖戰眼眸翠碧,瞳孔緊縮成豎線,緊接著便猛地一下拽過張青嵐的手腕,垂眸緊盯著青年半抿起來的下唇,咬牙道:  “……你在做什麽?”  敖戰此時身上的傷已然恢複大半,張青嵐卻因為失血過多,麵色逐漸變得灰敗。  男人隻不過使了三分力氣,便輕易拉得他整個人都打了晃,眼前瞬間閃過大片光怪陸離的畫麵,即便是敖戰近在耳邊的問話都顯得空茫而遙遠起來。  張青嵐無力反抗,於是順勢撲進敖戰的懷裏。  偏頭靠在男人的胸膛,青年睜著一雙鳳眸,仔細聽著對方逐漸變得有力的心跳。確認過敖戰的確已經無礙後才費力牽起唇角,虛弱道:“當然是在給你療傷啊,老爺。”  敖戰聞言,額角青筋一跳:“你!”  且不說他從未聽說過一介凡人修士的幾滴血便能為真龍修複劫雷造成的傷口,光是張青嵐這一言不合拔刀自戕還頗為理直氣壯的架勢,便足夠氣得人心肺疼。  青年臉色慘白,落在敖戰掌心裏的手腕也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整個人像是被抽空了全部精神一般,半闔起來眼皮,小半張臉都埋在男人的胸膛處,一動不動。  敖戰垂眸,望著底下張青嵐明顯失了血色的唇瓣,一時間心緒繁雜,隻覺得不是滋味。  兩個人此時已經出了燁城城門,沿著城郊往外延的泥濘小道上多多少少堆積了些之前受劫雷波及而倒下的枝幹,四周則是大片參天古樹,偶爾幾聲鳥鳴響起,其餘的便隻剩下靜謐。  敖戰是真龍之體,又有青年的鮮血滋養,很快便從重傷的狀態之中恢複過來,收緊手臂,摟著張青嵐的腰背,將人往自己的懷裏提了提。  來不及深究為何張青嵐的鮮血竟然能夠有如此功效,敖戰擰著眉頭,齒尖咬住自己的衣袖,從上麵撕下來一道長布條。  之後便單手執了青年受傷的右手,用軟綢布帶將上麵的傷口仔細包裹起來。  此時張青嵐已經接近昏迷,裸露在外的小片皮膚冰涼,隻有在敖戰替他包裹傷口時,從手腕處傳來的刺痛才能偶爾刺激得他睜開雙眼。  敖戰見狀,眉間溝壑愈深。  將指腹輕搭在青年未受傷的那隻手腕內側,敖戰凝神,感受著底下逐漸變得微弱的脈搏,連體溫都不再似平日一般溫熱,甚至已經到了同他無差的地步。  張青嵐闔著眼皮,吐氣清淺,從昏沉夢境之中掙脫出來,倚靠著姑且還算清醒的一瞬間,啞聲安慰:“無妨…我睡一覺便好了。”  說完還半真不假地打了個小小的嗬欠,整個人窩在男人懷裏,纖長睫羽在泛著青黑的眼瞼處撲下來一道陰影。  敖戰心口一窒,隻覺得唿吸困難。  過了片刻,敖戰便矮身下去,將不省人事的青年背起來,收斂了瞳仁之中的所有情緒,離開城郊的土路,撥開兩旁的草木,沉著一張臉,往山林更深處走去。  *****  身下的草墊柔軟,源源不斷的熱量從另一側傳來,張青嵐眉頭微蹙,眼皮顫動幾下,終於緩緩睜開雙眼,將神思從一片混沌之中抽離出來。  甫一睜眼,張青嵐看見的便是手邊燃燒著的熊熊篝火,赤橙的火光躍動,將自己的影子在地麵上拉扯出來細長黑瘦的一道。  自己的四肢綿軟,不大使得上力氣,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張青嵐隻得屈肘,強撐著起身,磨蹭著身子底下的草墊半坐起來。  直到這時,張青嵐才算是徹底清醒過來,抬眼打量著四周的一切。  耳邊傳來的是木柴被火舌舔舐而發出的畢剝聲,幾隻飛蟲從眼前飛掠而過,留下細而微的嗡鳴。  入目之處大多是嶙峋山石,張青嵐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大概是正處在山洞深處,苔蘚的潮濕氣味伴隨著滴答的水聲,在鼻尖處彌漫開來。  此時已是深夜,草墊和篝火所在的位置又同洞口還有一段距離,張青嵐抬眸往洞外的方向看去,隻能看見一片深邃的黑暗。  之前隨著青年坐起身的動作,原本蓋在他身上的寬大衣袍滑落,半邊耷在草墊上,發出來幾聲布料摩挲的聲音,重新吸引了張青嵐的注意。  張青嵐收迴視線,低頭往身下看去,這才發現了衣袍上麵的精美紋飾,連同熟悉的氣味一起將他包裹在其中。  青年望著外袍上的黑金繡紋,神色淡淡。片刻後方才抬起右手,發現手腕處的傷口明顯被人重新包紮過,血汙被清理得幹淨,被布條和著草藥包裹,從底下傳來細微的隱痛。  山洞之內極為安靜,敖戰也不見蹤影……洞內仿佛沒有第二個活物,連帶著自己的唿吸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天雷劈在青龍身上的場景仿佛還曆曆在目,青年眼神微黯,按耐住自己心底想要重新撕開傷口放血的念頭,深吸了一口氣。  昏迷之前他曾經確認過,對於敖戰而言,自己的血的確是有效的。  不僅能夠及時修複對方因為雷擊而造成的外傷,還能驅趕剩下的天雷靈力,防止其蠶食破環對方的筋脈骨肉。  張青嵐舔了舔自己略顯幹澀的唇角,抬手扶著一旁的洞壁,試圖支撐自己起身。  悉索的響動被山洞放大,隻是很快便重新被洞口處傳來的另一道腳步聲所覆蓋。  隻見男人穿了件單薄中衣,懷裏抱著一捧根須處還沾著新鮮泥土的草藥,發尾衣角上沾了水珠,往山洞中走過來時,在地麵上留下一串濕漉的腳印。  敖戰從洞外尋了些普通藥草,剛剛走進山洞,便瞧見了試圖起身的青年,臉頰蒼白,唿吸急促,一副明顯還虛弱得不行的模樣,卻還是不願安分。  龍王當即拉下臉,加快腳步上前,一把將懷裏抱著的草藥扔到了篝火旁,握住張青嵐撐在牆麵的細瘦手臂,黑著臉道:  “坐下。”  張青嵐起身時本就一陣頭暈目眩,沒在第一時間察覺洞口的變化。如今被熟悉的氣息包圍,緊繃的神經頓時鬆懈下來,任憑自己軟倒在對方懷中,被人攙扶著重新坐迴到草墊上。  敖戰見他這副弱柳扶風的模樣,冷哼一聲,低聲訓道:“不過是肉體凡胎罷了,還要這般逞強,當真是不聽話。”  青年揉了揉自己的眼角,聞言扯出來一個無辜的笑。偏過頭去,眼神落在男人身上,視線火熱一動不動:“聽話的。”  敖戰被他看得一時間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抬手將自己的掌心覆在青年的眼皮上,阻隔掉他過於熾熱的目光。  張青嵐勾起唇角,倒也不惱,順勢在男人的掌心裏蹭了蹭,指尖輕握住敖戰的小臂,低聲喟歎:“你無事便好。”  如此一動作,右手手腕上的布帶鬆動,底下夾雜的藥草和血腥味頓時逸散出來。  兩人動作皆是一頓。  敖戰順勢放下一直抬起的手掌,低頭望著青年腕骨處藏在布條底下的傷口,神情複雜。  大片的沉默當即間隔在中間,無聲彌漫。  又過了片刻,敖戰終於率先動作,打破僵局。他反手將張青嵐的小臂握在手裏,慢條斯理地剝開纏在手腕上的染血布帶,嗓音淡淡:  “說吧,你到底是誰?”第五十九章   張青嵐蹙起眉頭,五指下意識地收緊,攥成拳頭。  沉默片刻之後,才飄忽著眼神,側過頭道:“我並非是不願說,隻是說出來您未必會信。”  “即便是相信,也未必記得。”  敖戰挑眉,望著青年的眼神愈發深邃,抬手拂過他鬢邊的碎發,低聲道:“無妨,你說便是。”  於是在篝火火光的映照下,青年臉上很快便又露出來了那個三年前,他在王府門前扒著敖戰大腿耍賴時候的表情,眨巴著眼睛正色道:“其實,我來到您身邊是為了……報恩。”  兩人相對而坐,敖戰注視著青年說話時一張一合的薄唇,聞言動作一頓。  半晌之後,方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青年睫羽低垂,拉著男人的手掌,指尖不安分地摩挲著對方指腹上生的粗糙老繭:“五百年前,東海臨近有個山村。”  “當時海邊常有海嘯,浪撲到岸上,每次都會輕易摧毀屋舍田地,讓人們流離失所,鬧饑荒。”  “後來便來了個老道士,掐指一算,說是當地的海神沒有供奉、生氣才會引發海嘯,懲罰村民的不恭敬。”  “村裏的百姓為了活命,便在海邊建起來一座廟宇,專門用來供奉神明。”  青年的聲線清涼透徹,如同淬冰,說話時候的語速也不徐不疾,講起故事來便格外好聽。  “那些普通百姓愚鈍,不曉得神明應該是什麽模樣,於是隨意捏了個泥人放在廟中,外麵塗上一層金箔,當作神明的化身。再在泥人前麵立兩盞蓮花燈,日夜長明,人們也常來磕頭,如此便當作供奉。”  敖戰並未說信或者不信,隻當作故事聽。  他一邊聽,一邊低下頭來,拆開張青嵐手腕上的布料,將其間已經幹裂結塊的藥草碎渣取下,換成新的:  “難不成,你想說本王就是那個野廟裏供奉的‘神明’?”  張青嵐愣了愣,很快搖頭否認。  “不”話音頓了頓,青年感受到腕骨處傳來的隱痛,輕輕抽氣:“廟宇建起來了,可是海嘯仍舊頻發,人們以為是供奉不夠,也不知是誰最先提出來的,要從村子裏尋得童男童女投海,以平息神明的憤怒。”  敖戰動作一頓,隨著張青嵐的話,眼前便隱約浮現起來一副畫麵。  駭浪滔天,黑雲遮日,一行穿著粗布麻衣、麵黃肌瘦的中年男女正沿著小路一直走向臨海的懸崖。  隊伍中間的扁擔挑著兩個小娃娃,眼前被蒙上一條紅布,雙雙抱在一起,窩在籮筐裏麵小聲哭叫,瑟瑟發抖。  敖戰垂眸,神色異常冷靜,手裏為青年重新上藥的動作不停:“然後?”  張青嵐一本正經,一副自己句句屬實的老實模樣:“然後……然後您便出現了。”  “原來,在村莊附近興風作浪的是一隻蛟妖,不過區區百年道行、剛學會如何驅使風雨,便想要用吞吃凡人的法子來助長妖力。”  “您是東海龍王,自然是要庇佑一方百姓,”青年說得認真:“片刻功夫便把那隻囂張蛟妖打死了,從此之後,村莊附近便一直風調雨順,不再有海嘯天災。”  “村民們得救以後,曉得了是妖怪在一直誆騙他們,根本沒有勞什子神明。一時氣急,便要將那座廟宇砸了,一泄心頭之憤。”  敖戰隨手將張青嵐腕子上麵的布條重新紮好,半撩起眼皮,懶聲道:“哦?”  張青嵐抽迴手,一雙鳳眸裏麵像是蘊著水光,仰臉望著敖戰無辜道:“隻不過廟宇被砸毀之前便,他們被阻在了門外。”  “之後您便化作人身走進廟裏逛了幾步,還隨手扶起來泥人前麵放著的一盞桐油花燈。”  敖戰耐著性子聽他這一通胡說八道,倒也不急著揭穿。  將那滑落至青年腿間的外袍拿起來,重新披掛在對方的肩膀處,敖戰這才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故事講完了?”  張青嵐點點頭,仍舊是那副狀似無辜的正經模樣:“講完了。”  敖戰低嗤一聲,抬手捏了一把青年臉頰上的**:  “那你說,你到底是村民後人還是童男轉世……總該不會是那條蛟妖,五百年後大徹大悟,誠心悔過,來找本王低頭認罪罷?”  青年一一搖頭否認,脊背挺得板正,即便是聽出來了男人語氣裏的調笑嘲諷,正經神色也並未改變分毫。  他拉起來敖戰的手,臉上的表情正義凜然,一字一頓地認真道:“都不對。”  話已至此,張青嵐的聲音一頓:“其實我是您隨手扶起來的那盞青銅蓮花燈……的燈芯成精。”  之後便低垂睫羽,眉頭輕蹙,神色決絕:“龍王大人的救命之恩,在下沒齒難忘。”  敖戰聞言額前青筋登時一跳,咬牙切齒:  “……張、青、嵐!”  *****  兩人坐在篝火一側,氣氛寂靜得可怕,熊熊火光跳躍,在男人臉上映出來大片的晦暗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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