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馬車忽然一陣顛簸,把那才剛剛膝行半步的青年晃得一個趔趄,直直摔進了男人的懷裏。  鼻梁撞到了敖戰的胸口,張青嵐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劇痛過後眼尾滲出來連串的淚水,耳邊甚至還能聽到對方的嘲笑:“笨。”  之後便被敖戰大咧咧地攬在懷裏,粗魯地唿嚕一把腦袋上的碎發,用指腹蹭過蓄了淚的眼角,挑眉道:“待會給你看些旁的東西,嗯?”  還沒等張青嵐反應過來,敖戰便已經伸手一把拉開了車廂側邊的掛簾。  刺目陽光頓時沿著車簾的縫隙照**來,刺激得張青嵐忍不住緊閉雙眼。  待到適應強光後再睜開眼時,張青嵐發現馬車上的結界已然被主動解除,外界的聲色光景全然呈現在了兩人的眼前。  隻見馬車四周分別排列著三匹高頭大馬開路,馬匹之外則是站了二三十人,手裏拿著紅花銅鑼,一路敲鑼打鼓,垂著嗩呐竹笛,洋洋灑灑地擁著其間的華貴馬車向前緩慢走去。  四周分明是燁城的建築,平民百姓被這陣勢震懾,紛紛停下腳步朝著其間車隊望去。  不僅如此,圍繞在馬車四周、身著紅衣紅褲紅腰帶的幾十名侍衛,一邊敲鑼打鼓,一邊扯著嗓子喊“敖戰老爺大善人”“親自南下求藥”“大家夥的怪病有救了”“敖老爺救世濟民”諸如此類的吆喝。  一行人浩浩蕩蕩嘈嘈雜雜,沿著城裏最寬闊的街道,一路朝著南城門緩緩前行。  侍衛滿臉嚴肅正經,身上的紅衣紅褲煞是惹眼,銅鑼敲得震天響,很快便吸引了街邊形容匆匆的行人的注意。  原本被沉沉死氣籠罩多時的燁城居民頓時被敖戰的架勢嚇得一個激靈,紛紛從哭天搶地的悲苦心緒之中迴過神來,目瞪口呆地望著這頗為聲勢浩大的一群。  不僅如此,車隊除了有負責吆喝的侍衛,人高馬大的一隊人中還夾雜了幾十名侍女,手裏提著竹籃,不停地向沿途的平民派發著一個棕褐色的精巧紙包。  銀子銅錢被包裹在深棕色的紙皮之中,隨著一聲吆喝,侍女揚手,攥著紙包向外拋灑。  附近藏在深宅裏的居民被外麵的騷動吸引,很快將街道兩旁圍堵得水泄不通,從敖家的侍女手上接過來厚實的包裹。  不多時,沿途便有打開過紙包的鎮民自發在街邊跪伏,朝著馬路中央的華貴馬車連連跪拜,眼角含淚,嘴裏念念有詞。  張青嵐坐在馬車裏,瞪大雙眼神情訝異,怔愣望著這一切。  他一向對於靈氣敏感,自然不難發現那紙包除了裹著數量不少的銅錢銀兩,紙皮上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散發著淺薄靈氣。  那些靈氣在日光底下泛著嫩綠,約莫是在其中添了能夠凝神靜氣、驅散邪祟的靈藥。  原本如同烏雲蓋頂般擴散在燁城之中的妖力頓時被壓製下去,眾人眼中的渾濁神色也紛紛被驅散,恢複神智清明。  “如何?”敖戰鬆開拉動車簾的手,厚重布麵重新將外麵的劇烈日光遮擋,也一並阻隔了其他的嘈雜聲音。  男人略帶了笑意的調侃聲音在耳旁響起,把張青嵐的神思重新拽迴來。  聽到敖戰的問話,青年終於緩緩眨了眨眼,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幹澀的下唇,鼻尖仍舊泛著薄紅。  “如此,便能治好燁城之中泛濫的惡疾?”張青嵐內心震動,一時間反倒是不曉得該如何評價才好,於是抬眸求救般地望向敖戰,並不確定地問到。  敖戰聞言低笑一聲,眼底藏了幾分戲謔。  抬手攬住青年的細腰,把人拉進懷裏,敖戰捏了捏對方臉頰上的軟/肉,一本正經地迴答道:“自然是……不行。”  “你倒是眼尖,”對上青年的清澈瞳仁,敖戰一隻手托著張青嵐的腰背,一邊則從虛空之中取出來一枚深棕紙包:“看見上麵的靈氣了?”  張青嵐從敖戰手裏接過那薄紙,放到鼻尖處輕輕嗅聞:“紫心麻的確能夠驅邪避祟。”  敖戰聽完,點頭算作肯定,眼底閃過一絲暗光,沉聲道:“雖不能解毒,但也不至於讓這些人被妖邪蠱惑,自相殘殺。”  男人放在青年脊背處的手掌微涼,隔著衣袍布麵,下意識地摩挲著曾經存在過傷痕的幾寸。  張青嵐半跪坐在敖戰腿上,感受到後背被人輕撫的柔和觸感,迴想起來那夜被一眾人圍攻的經曆不禁蹙起眉頭,小聲道:“果然是妖邪作祟嗎。”  “嗬,”敖戰聞言冷笑,麵色陰鬱,將青年摁到自己懷中抱緊:“若不是他們本就心存貪念,怎會被邪祟蠱惑?”  車廂內的虛空處忽然緩緩浮現出來一副水墨畫一般的景象,其上用寥寥數筆將如今整個燁城的境況勾勒出來——  以馬車為中心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占據了水墨畫的最中央,上麵的幾點豔紅顯得格外惹眼。  敖戰抬手在那車隊末尾輕點幾下,神色倨傲輕狂:“不是想要逼得本王出城?”  “那便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敖戰,就是他們的救命恩人。”第五十六章   車隊一路浩蕩前行,直至臨到城門口前的街道,敖戰才下命令將包圍在馬車周圍的其他人遣散,隻留下自己和張青嵐兩人。  無人驅使,兩匹通身雪白的高頭大馬拉著車輿緩慢前行。西南一側的城門之外便是郊野,因此一路上四周愈發冷清,連帶著原本嘈雜的人聲也逐漸湮沒在黃土路麵的揚塵之中。  除了幾聲啁啾鳥鳴,已然再無旁的聲息。  敖戰半靠坐在車壁旁,單腿屈膝,手裏握著一卷泛黃書簡。  男人眉眼低垂,視線落在其上的墨跡久久不移,神情則是少見的認真。  張青嵐窩在角落裏,捧著不久前敖戰塞給他的精致糕點,小口小口地吃得仔細。  糕點是原本龍王府裏的大廚親手做的,甜蜜鮮香,張青嵐吃得囫圇,腮邊的軟/肉鼓起來一個小包。  一邊吃還不忘一邊抬眸,悄悄打量著敖戰手裏的殘卷。  那書卷是絲帛製成的,也不知道被塵封了多久,邊緣處已然打卷,暗黃布麵上的墨跡模糊,隻能隱約瞧見是在勾勒著什麽的邊界。  張青嵐把剩下的糕點塞進嘴裏,抬起手背抹幹淨自己嘴上沾著的碎屑,一點一點、慢吞吞地從角落蹭到敖戰身旁。  敖戰自然不可能看不見對方的小動作,特意將手裏的卷狀絲帛朝著青年的方向移了移,問道:“怎麽,也想看?”  張青嵐舔了舔略微幹澀的嘴角,大方點頭。  隨即便被敖戰一把攬過肩膀,脊背貼近對方胸膛的同時,絲帛也被人遞到了眼前:“看吧。”  張青嵐定了定神,抬眸朝著絲帛望去,看清了書卷的全貌之後,才發現上麵畫著的竟是一副地圖。  地圖畫得粗糙,墨跡潦草,隻勾勒出來大致輪廓,分別標注著簡略的地名。  其上最明顯的便是一條泛著光芒的細長線條,從燁城開始一路南下,一直到標了“南海”的某處空白地界方才停止。  其間橫跨不知多少高山長河、溝穀深澗,隻不過全部繪製在方寸布麵上,反倒是顯得行程簡單了。  張青嵐雙眸微睜,認出來上麵潦草又狂放的字跡出自敖戰手筆,頗為意外地迴頭,望向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的男人。  張青嵐抬手,指尖輕輕落在布帛上繪著的某一處山峰,不假思索地誇讚道:“老爺真厲害。”  一雙墨色瞳仁清澈,語氣極為真摯。  “嘖,”敖戰勾起唇角,原本淩厲的眉眼都在此時鬆懈下來:“那是自然。”  將原本卷在末尾的絲帛鋪開,地圖也逐漸變得完整,展現在兩人眼前。  “南海龍王乃是本王胞弟,百年前戰敗後便逃到了南海定居,直到今日。”敖戰嗓音低沉,說話時胸膛輕震,氣息掠過張青嵐耳邊,撩起來幾縷青絲,又很快輕飄飄地落迴原地。  張青嵐抬眸:“戰敗?”  “對,”談及此事,敖戰半眯起雙眸,語氣裏帶著些許掩飾不住的興奮:“他打不過本王,便隻能挑本王挑剩下的地盤,到南海那種不毛之地當龍王。”  “……”青年無語凝噎。  攤上這樣的兄長,恐怕南海龍王並不會歡迎他們參加自己的婚宴罷。  就在此時,一陣劇烈顫動忽然襲上了整個車輿。  隻聽門簾之外的兩匹白馬齊齊大聲嘶鳴,前蹄揚起,似是在避讓什麽似的,硬生生地停下來往前奔跑的步伐。  馬車車輿內則是天旋地轉,零碎的飾物丁零當啷地散落一地。  青年則因為慣性而直直摔在了身後男人的懷裏,再睜眼時,馬車已然靜靜停在了原地,從外麵傳來幾聲白馬發出的響鼻。  敖戰將倒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扶起來,臉色沉得可怕,皺著眉頭上前,兩人一同拉開了擋在車前方的厚重布簾。  此時已經臨近城門,道路兩旁野草灌木叢生,蒼白的日光順著枝葉的縫隙落下來,稀碎地鋪陳在塵土飛揚的泥地上。  隻見馬車前竟是站著一位身著淺藍襦裙的姑娘,腰間別著一枚長頸玉瓶,雙手大張開橫檔在車前,臉側向一邊,雙眼緊閉著,一副緊張又決絕的模樣——  是畢菁。  敖戰眸色一深,本就不算好的臉色當即變得更加晦暗。  聽到麵前的車馬不再有什麽動靜,畢菁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勇氣,緩緩睜開雙眼,朝著車簾處望過去。  於是便望見了率先從馬車裏走出來的男人。  敖戰居高臨下,站在一人高的馬車上,雙手背在身後,表情倨傲又陰沉:“你來做什麽?”  畢菁被他的氣勢嚇得抖了抖,下意識一股腦說了實話:“我,我隻是想跟張,張小哥,說……說幾句話。”  敖戰認得她,是曾經在銀霜樓見過的女人,從那時起便喜歡纏在張青嵐身邊,還撞破過自己和青年之間的曖昧舉動。  本來以為她早就死在花妖手下,倒是沒預料到今日會在這種地方遇見。  垂眸望著滿臉泫然欲泣的畢菁,敖戰神情冷漠,不置可否:“……”  畢菁紅著眼眶,腳步半步不動:“我方才在街上隔著簾子看見的,他,他就坐在馬車裏。”  “敖老爺,您發發慈悲,讓我和他說句話吧。”  畢菁將自己已經開始潰爛的指尖往身後藏了藏,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滾下來。  連她自己都難以想象這半個月以來自己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先是不明不白地將相依為命的弟弟弄丟了,之後又驚覺自己失去了近半月之間的記憶。待到再次清醒之後,人已經染上了燁城裏肆虐的怪病。  畢菁失魂落魄,慌亂之間,發現腦海之中唯一浮現出來的,竟是張青嵐那張清冷淡然的臉。  記憶裏僅剩清晰的一幕,便是自己端著水盆站在青年對麵,兩人默默對視。  從對方瞳仁的倒影裏……畢菁看見了自己那副非人非鬼的可怕模樣。  畢菁咬著唇角,攥緊掌心,攔在馬車前一動不動:“我有一樣東西,想要給他。”  敖戰老神在在,像尊佛似的擋在門簾之前。  一直到張青嵐主動拉開前窗的布簾,才冷著臉甩袖轉身,迴到了車輿之中。  張青嵐半蹲在車板上,眯著眼瞳望著底下的姑娘,半晌之後方輕巧一躍,落在黃泥地麵上。  “啊,”拍了拍衣袖上其實並不存在的塵埃,青年語氣淡淡:“是你。”  寡淡如白水一般的神情是幾乎立刻將畢菁心底那點不可言說的妄想驅趕得一幹二淨。  畢菁唿吸一窒,不過很快便調整過來,說話時聲音裏都帶著些鼻音:“我……”  張青嵐不著痕跡地朝著車輿掃過去一眼,前窗的布簾一動不動,裏麵的靈氣卻是上躥下跳,躁動得很。  抿了抿唇,青年耷拉下來眉眼,冷靜道:“你有何事?”語氣幾乎是稱得上冷淡,同之前在車輿中對著敖戰表現出來的乖巧聽話仿佛判若兩人。  畢菁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哭得紅腫,對上張青嵐漠然神色,雙手攥緊又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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