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和侍衛並未跟上來,於是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四周安靜得過分。 敖戰是龍,體溫本就低於尋常人,生著粗糙老繭的指腹搭在張青嵐的手腕上麵,涼意便順著指尖傳過來,覆在人的輕薄的皮肉上、同底下跳動的脈搏和溫熱的血格格不入。 兩個人向前又走了一段距離,張青嵐半垂下來睫羽,一言不發地跟在敖戰身後,模樣乖得過分。 平穩清淺的唿吸聲均勻地在耳側響起,敖戰貌似目不斜視腳步不停,實則眼尾餘光早就全然落在了身旁的青年身上,半寸都不多餘。 推開房門,敖戰揮手屏退侯在一旁的侍女小廝,兩人麵對麵坐定在書案旁。 此時房間裏已經燃起了燈燭,橘黃色的燭光越過紗帳,於青年的臉側不住躍動搖晃。 敖戰鬆開張青嵐的手腕,修長有力的指節輕敲桌麵,發出來幾聲脆響,眼底褪去了方才在眾人麵前表露出來的傲慢暴戾的情緒,重歸於波瀾不驚。 張青嵐坐得板正,雙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膝蓋上,半闔起來睫羽、抿著唇不說話。 沉默半晌,敖戰終於施施然開口,隨手捧起來張青嵐臉側的一縷青絲,散漫道:“不想說點什麽?” 張青嵐聞言皺眉思索片刻,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不多時便抬起頭,盯著敖戰的眼睛認真道:“我去把他們都處理掉。” 他是知道的,天道對於龍王本身設下了諸多限製。非大惡者,敖戰不能輕易對凡人出手,否則就要承受天打雷劈、劫雲加身的惡果。 那些聚在王府門前撒潑打滾的鎮民還夠不上十惡不赦的標準,充其量隻能算是蠢笨愚鈍,粗俗貪婪,輕信人言且無主見。 敖戰隻不過是受天道之命庇佑一方平安,這些人非但不知滿足感恩,反而在遇見事端時反咬一口。知曉南下之苦,便總想著有人能替他們受難。 能者多勞,也不至於這麽個“勞”法。 那灰袍人的算盤打得響亮,算準了敖戰不會輕易對平民動手,便利用瘴氣設下這樣一個局,逼迫敖戰離開燁城。 螻蟻多了終究是個麻煩……張青嵐神色稍黯,攥著衣袍的指節微微發白:“人命算在我手上,跟你沾不上關係。” 敖戰見青年的表情認真,眼底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興味。 刻意沉了嗓子,敖戰收迴手:“你可得想清楚,無故害人性命可是極惡,死後不僅要受無間地獄的業火之苦,就連轉世投胎也隻能投到畜牲道。” 男人的聲音醇厚低沉,輕敲幾下案幾,不知何時變成了一雙翠碧豎瞳:“說不定百年之後,你就要投胎變成王府後院養的豬崽,被本王一口吃掉。” 張青嵐一愣,隨即認真地搖搖頭:“我不怕的。” “是那群人不識好歹,欺人太甚。” 敖戰細細打量著麵前的青年,望向他一雙狹長鳳目。語氣裏則添上十成十的慵懶涼薄:“真的?” 張青嵐垂眸不語,輕輕拉起來敖戰的冰涼指尖,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隨即點了點頭。 敖戰勾唇,隨手從書案上的檀木架子上麵取下來一柄鑲金嵌玉的長劍,扔到張青嵐的膝頭:“那你去罷,替本王殺了那群愚民。” 張青嵐當即鬆開敖戰的手,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是。”說完便站起身,朝著門口邁開步子。 隻是等他推開木門,腳步還未跨過門開,身後卻忽然現出來一個人影,伸手將他攔腰抱住,一把扯迴到了懷中。 張青嵐毫無防備,隻是一瞬,整個人便陷入到了敖戰的擁抱之中,後背緊貼著對方的胸膛,就連耳側響起來的都是男人的呢喃低語。 “罷了。”敖戰俯身下去,撩起來青年鬢發,咬住對方的柔軟而精致的耳垂,含糊道:“你聽話些,乖乖在內院待著就好。” “莫要上躥下跳,出去惹是生非。” 冰涼的氣息噴灑在頸側耳後,後背甚至能夠感受到對方說話時胸膛的細微震動。張青嵐當即像是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 手裏的長劍被人抽走,留下來空落落的一片。 瞬息之後,張青嵐隻聽見一聲清嘯,再迴神之時敖戰已於院中化龍。 巨大的青龍在王府之上的雲層中盤旋,此時已是明月高懸,身上的墨青龍鱗沐浴著銀白月光,熠熠生輝。 張青嵐仰著頭看了半晌,一直到青龍騰雲駕霧地朝著遠方飛走,身影完全湮沒於漫漫夜色之中,這才揉了揉酸痛的脖頸,收迴凝視目光。 轉身便打開院門,三步並作兩步,向外跑去。 還沒跑幾步,張青嵐路過花園之中修建的假山池塘時,眼尾餘光便掃到了一些不尋常的物事。 隻見小池塘中水流清澈,一直有人合抱大的王八正在其中遊來遊去。 王毅成精之後眼尖,自然不受夜色影響,在張青嵐小跑著路過時風馳電掣地爬上岸,一口咬住青年的褲腳不鬆。 兩隻黑豆眼亮晶晶的,抬頭望著張青嵐,滿臉試探和疑惑。 要知道他一直是看不太起這個青年人的。 張青嵐於他們而言是異族也是異類,平日裏好吃懶做,偷懶耍滑,賴在府裏沒有半點用處,甚至還成天黏在主上身邊,不知羞恥。 直到今天,這人把他和主上一同擋在身後,反倒是自己衝上前,主動“對付”他的同類。 那樣沉靜又堅定的神色……著實不似作偽。 咬著青年的褲腳不鬆,王毅眼神複雜,半晌之後終於口吐人言:“你出去作甚?” 張青嵐神色淡然,先是沉吟片刻,之後則忽然低下頭,衝著那張綠油油的三角臉目露兇光,陰森森道: “殺/人。” 看著被自己嚇得因呆滯而鬆口的王八精,張青嵐眉眼耷拉著、唇角勾起來一絲弧度,隨即快步離開。 …… 幾下翻過王府圍牆,張青嵐動作熟練,刻意放輕腳步,從側邊繞到正門門口。 此時已經入夜,夜風寒涼,細細卷著刮過竹林,樹影婆娑,發出來細密的沙沙響聲。 張青嵐躲在牆角後,悄悄露出來小半張臉,仔細打量著遠處的一群人。 門口,幾十個鎮民圍在一起,從懷裏掏出來火折子,將身後幾根竹子砍下來,又收集一些底下的枯枝落葉,便湊活著生起了火。 這群人顯然有備而來,幾個人從身後背著的布包之中掏出來幹糧水壺,分發給其他眾人。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就著燃燒的篝火取暖。 夜深露重,眾人沒了白日裏鬧騰的精神頭,便團吧團吧窩在一塊,低聲地說著什麽。 此時涼風刮過,張青嵐從懷中的乾坤袋裏撚出來一張巴掌大的人形薄紙,食中二指並攏拂過,小紙人得了稀薄靈力,很快便隨著輕風飄到了人群中央,悄悄貼在了其中一人背後。 很快,紙人便將那些悉索細碎的交談聲傳到了張青嵐的耳朵裏。 之前一直衝在最前麵的書生似乎是受了涼,聲音裏帶上了濃重的沙啞,他戳了戳身邊的壯漢,囑咐道:“牛大哥你可得記住了,待到明日清晨,太陽一出來你便上前敲門去,敲得越響越好。” 那壯漢點點頭,拍著胸脯道:“放心,你牛大哥做啥不行,就是有把子力氣。” 隻不過沒多久,那壯漢臉上的笑容便消退了大半,頗有些躊躇地迴頭,朝著對麵的深宅大院望過去,拽起來書生的衣袖:“俺,俺還是有點不安心……許家小子,你念的書多,你說說咱麽這樣能行麽?在這裏窩著,敖老爺就能救俺們的命?” 聽到壯漢的話,書生抬袖嗆咳幾聲,掩飾過去臉上一閃而過的嫌惡。 之後很快收斂,清了清嗓子安撫道:“敖老爺心善,肯定見不得大家受苦的。更何況敖家家大業大,不過是去一趟南疆取藥又有何妨?” 書生見周圍的人神情裏或多或少都有了幾分動搖,之後便主動站起身,神情懇切道:“各位大哥大姐,你們想想,南下的耗費對於敖老爺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可對於咱們,便是要命的大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咱們是在幫敖老爺積德呢。” 眾人被書生一番話說服,心裏本就有了偏向,人群之中當即便響起了“就是”“許家小子說得對啊”的附和。 隨行之中有好幾個中了花瘴的病人,身上血肉潰爛的痛苦令他們不堪忍受,哭叫出聲。這又更給眾人心裏添上了幾分一定要讓敖戰答應救人的堅定。 夜色沉靜,枯枝落葉在烈火之中燃燒,發出來畢剝的輕響。 張青嵐站在遠處冷眼旁觀,熊熊火光倒映在他一雙黝黑瞳仁之中,留下大片晦暗不明的痕跡。第五十一章 張青嵐掐了個訣,將紙人上的靈力收迴,從遠處飄來的那些藏汙納垢的竊竊私語因此而噤聲,再無聲息。 整理完手腕處的綁帶之後,青年特意加重了腳步,徑直朝著門口的一群人邁步走去。 張青嵐沒想著遮掩什麽,氣勢堪稱囂張,自然還沒等他接近人群,便有幾個眼尖的瞧見了不遠處的不速之客。 原本正席地而坐的幾個漢子很快站起身,滿臉警惕地打量著站定在正前方的青年。 吵吵嚷嚷的一群人徹底沒了動靜,或銳利或怯懦的目光齊刷刷地黏在張青嵐身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夾雜著幾分防備狐疑。 青年身形頎長挺拔,盈盈火光映亮了那張線條精致的麵龐,如漆墨點星般的一雙眸子在夜色下閃著意義不明的光。 書生傍晚時分在他麵前跪了許久,記得這張臉。認出來是敖戰身邊的人,心裏一喜。 沒等旁人反應,許書生便自作主張地開了口:“公子,這夜半三更的,您怎麽來了?是不是敖老爺答……” “不是。”沒等書生說完,張青嵐便開口打斷,隨即淡漠道:“我來隻是想問,你們還打算在我家老爺的府邸旁邊賴多久。” 這話說的難聽,語氣也不大好,配上青年本就涼薄清冷的一張臉,嘲諷意味變得愈發濃重。 書生的臉色變得難看,正準備迎上來的動作停滯,一時間僵在了原地,勉強擠出來一個笑:“這……” 聽到張青嵐這樣說,圍在篝火旁的幾個婦人隻覺得像是被戳穿了什麽心思一般,隻覺得心裏難受,登時拉下了臉:“你這後生,說話怎的這樣難聽?” 張青嵐聞言扭頭,朝著人群望過去,看見對方懷裏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奶娃娃,眉頭蹙起。 見張青嵐不說話,婦人故意緊了緊抱著孩子的臂彎,碎碎念叨著:“我們命苦啊,沒有敖老爺這麽好的主子保著,生病了也隻能忍著,連藥都買不起。”一邊說還一邊假模假樣地擦起了眼角的淚水,不住地抬眼,悄悄打量著對麵青年的臉色。 張青嵐看得分明,對方懷裏的孩子中了花瘴,潰爛已經從指尖一直向上蔓延到了手背。那孩子年紀尚小,怕是疼得沒力氣、已然昏睡過去,這才沒有哭鬧。 婦人倒是渾身上下清清白白,沒有半點病痛的模樣。 “是啊,”偏偏那書生還不消停,聽了婦人的話,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一般,站在一旁刻意煽風點火道:“公子,聽聞你從前也是窮苦人家出身,乞討時碰巧遇上了敖老爺,被老爺收為家奴,才有了今日的榮華富貴。” “既然如此,公子又為何不能體諒我等幾分,何必苦苦相逼呢?” 靠坐在角落裏的一名精瘦漢子聽了婦人和書生的話,連帶著看向青年的視線裏也染上了幾絲陰毒的怨恨。 他往旁邊啐了一口,盯著張青嵐低聲罵道:“呸,有錢人家的走狗。” 聽到這書生忽然提起來自己的過往,張青嵐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 倒不是因為旁的什麽,隻是他忽然發現,對麵幕後主使知道的事情似乎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多一些。 場麵上的氣氛一度接近凝滯。 張青嵐聽了些對麵顛倒黑白是非的言語,麵上卻仍舊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樣,薄唇輕抿,垂著眼睫不說話。 書生以為自己戳中了張青嵐的痛腳,頗有些沾沾自喜。 哪曾想就在電光石火之間,一不留神,便看見那之前還老老實實站定在原地的青年身形微動。隨著一陣涼風刮過,原地隻剩了一道殘影。 脖頸處忽然貼上了一道冰涼,許書生看著忽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一把銳利匕首,嚇得渾身顫抖,瞳孔緊縮。 “公子,你這是何意?”使勁咽了幾口口水,書生自認不能丟下文人風骨,強撐著沒有軟倒在地,衝著張青嵐咧開嘴,幹笑幾聲。 “敖老爺平日樂善好施,是個好人,事到如今也不願同你們這群愚民多作計較,”張青嵐反手握著匕首,匕首的刀刃抵著書生喉嚨,麵露陰鷙:“可惜,我不是。” “若是你們誠心想要求老爺濟世救人,便不可能做出劈山伐木、撒潑打滾的事情來。” 青年的嗓音如同淬冰,陰沉沉地在書生的耳側響起,斜眸睨了那角落裏的男人一眼,寒聲道:“走狗又如何?老爺滿意便是,你們又算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