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下腰,敖戰從地麵上撿起那條平平無奇的銀質項鏈,捏在手裏端詳片刻。 這項鏈明顯是匆忙之間夾帶在自己衣袍之間……敖戰迴想起最近唯一同自己有過接觸的青年,眸色不由自主地暗了暗。 如此想來,長命鎖當是他不經意間從張青嵐那裏帶來的。 敖戰臉色一黑,心想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個什麽脾性,當真什麽雜碎都往身上揣。 聽到花妖語氣之中顯而易見的退讓示弱,男人收迴思緒,這才將那長命鎖重新攥入手心之中。 “既然如此,”索性將計就計,敖戰抬眸眼神如刀,似笑非笑地望向麵前的女人:“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便一並交代清楚罷。” ----- 姚乙棠自己的故事其實極為簡單,即便是寫在紙上,也不過三言兩語。 百年之前的燁城還隻是個沒落縣城,姚乙棠那時也還不是個妖怪。 她十四五歲沒了爹娘,全憑著平日自己做些剪紙繡花賣錢,還有好心的街坊鄰居救濟來勉強度日。 時間久了,便成了方圓百裏之內最好的手工師傅,無論是窗花繡品還是糖人紙雕,做的東西精美靈動,價格公道。大家也照顧她的生意,逢年過節裝點家裏的飾品窗花總和她買。 如此過了三年。 哪曾想這樣平靜和美的生活隻也就隻持續了這樣短暫的三年。 三年後,燁城內遷來了一戶富商,富商家裏的嫡子某次同她意外相遇,一見鍾情。大少爺看上了姚乙棠的樣貌,一時動心,隨意用了些手段便輕易地把人帶迴了家。 雖說開頭是強取豪奪,可說破了天,姚乙棠也隻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女。大少爺起初待她極為溫柔,出手闊綽,兩人甚至一同外出遊曆,見識各種各樣的風土人情大好河山。 不過兩年,姚乙棠便已然沉淪其中無法自拔。甚至即便已然無名無份,也在幾年的相處之中愛上了大少爺,甚至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隻是好景不長,幾年前吃的苦頭終於發作,令她容貌不再。很快,大少爺看厭了姚乙棠人老珠黃的一張臉,就連來她那間破落別院的次數都減少了大半。 短短三月過後,姚乙棠親眼見證了大少爺和宰相女兒成親。 那兩人成親當夜,她瘋了一般闖到正廳裏質問他為何如此對待自己。 身穿大紅喜服的少爺最終也隻是瞥了女人身上的粗糙裝飾,冷漠道:“你容顏不再,不過是個孤女,對我家並無助益。你以為自己還有什麽資本留在這裏?” ……薄情寡義可見一斑。 最後她的兒子被宰相那個善妒的女兒磋磨致死。自己也積鬱成疾,重病垂危。 就在臨死前,久不來人的別院門口忽然出現了個披著厚重灰袍的高大男人。 院子裏一個侍女都無,那陌生人自然輕易便來到姚乙棠的床邊,無視了女人滿臉的驚恐訝異,隻是低聲告訴她,在這別院的地底下藏著上古秘寶。 隻要她一滴血,便能啟動寶藏,助她複仇。 彌留之際,姚乙棠痛苦不堪。過往再多的愛意也快要轉化為濃濃仇恨。於是她強撐著點頭,轉瞬之後便昏死過去。 等到再醒來時,發現自己竟化身成了院中那棵枯萎的海棠樹,徹底脫離了凡人的肉身,成了花妖。 那來曆不明的陌生人果然沒有騙自己,姚乙棠妖力大盛,在恨意促使下直接殺了大少爺和那個女人。 再之後,便一個人踽踽獨活了上百年。 …… 姚乙棠眼神空茫:“我活了百年,再也沒碰見過那個穿著灰色長袍的男人一次。” “直到半年前,他忽然出現在我麵前,將我重新帶迴那間別院的舊址,告訴我是時候將這別院底下的陣法開啟了。” 刻意避開了敖戰審視一般的銳利視線,姚乙棠抿了抿唇,緊接著道:“陣法名喚‘迴夢’,能夠根據一些真正發生過的事情重新構造出一方空間。” “聽說在最初的時候,築陣之人隻不過是想要借助陣法重現一些過去的場景,待他隕落之後,迴夢卻被後世的有心人改造成殺陣。” 花妖雖然靈力低微,但是恨意綿長不絕,強烈感情一向是殺陣最喜歡的滋養。再加上她常年居住在大陣附近,陣有陣靈,於是在她死後化作妖怪的瞬間,機緣巧合之下便同那樹根底下的陣靈締結了契約。 “灰衣人告訴我,燁城裏藏著一條真龍,隻要將真龍引入大陣,他便能夠叫我的兒子迴想起前世的事情。” 忽然意識到敖戰也許並不清楚其中的關節,花妖匆匆補充道:“畢新。” 雙手被縛靈鎖死死困住,姚乙棠閉了閉眼,壓下不寧心緒:“……就是那個帶著長命鎖的孩子,是我兒的轉世,我一直將他藏在幻陣之中的裂隙空間裏,權當保護。” 好不容易尋得至親骨肉的轉世,所以她才這般心甘情願地滴血入陣,充當陣眼。更是在其間扯了些拙劣謊言,試圖掩蓋真相。 “我知道的便是這麽多了,”姚乙棠深深吸了一口氣:“敖戰,你把兒子還給我。”第四十三章 聽完了那花妖絮絮叨叨的長篇大論,敖戰一言不發地站在姚乙棠麵前。神色探究,似乎是在考量對方話裏究竟幾分可信。 花妖掙動幾下被縛靈鎖勒出紅印的手臂,抿起幹裂起皮的薄唇,十分為難:“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 長命鎖小巧精致,大概是姚乙棠親手做出來的,銀子上還敲著幾朵海棠花的紋飾。 男人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指尖捏著那塊小小的銀飾,朝著麵前的狼狽女人投過去一個不置可否的眼神。 隻聽東海龍王輕嗤一聲,神色淡漠,意有所指道:“真是蠢鈍至極。” 看清對方眼神裏不加掩飾的嘲諷,迴想起百年來自己的坎坷境遇,姚乙棠惱怒道:“你……!” 話語尾音未落,便生生被一道如碎玉清泉般冷冽的嗓音打斷—— “姚樓主。” 聽到忽然從不遠處傳出來的聲音,姚乙棠倉促抬頭。 隻見張青嵐單手扶著地牢的青苔牆麵,臉色蒼白,站在階梯口前:“除此之外,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你。” 青年說完便半垂下睫羽,右手虛握成拳擋在唇邊,輕咳幾聲,方才恢複鎮定,好整以暇地盯著水池裏的花妖。 仿佛已然在角落裏等候多時。 姚乙棠身負重傷,再加上方才救兒心切、隻顧著同敖戰坦白,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悄然出現在角落的青年。 如今張青嵐突然開口將她嚇的心裏一驚,下意識地收迴視線朝麵前站定的男人臉上看過去,這才發現對方雙手抱臂,神色坦然,一副早知如此的默許模樣。 “你們,”姚乙棠見狀皺眉,心裏掙紮幾下,終於還是泄了氣,看著逐漸走近的青年道:“算了。還想要問什麽,你問就是。” 青年受的傷還未好全,走路的步子一瘸一拐,一步一停地挪了許久,這才差不多走到了敖戰身側。 在距離男人還有幾步路的時候,張青嵐停下腳步。 聽到花妖這樣說,唇角這才勾起一個漫不經心的笑,雙手交疊,隨意告了個禮,輕聲道:“有勞。” 敖戰站在他斜前方,冷不丁聽到張青嵐聲音裏頭明顯帶著的沙啞虛弱,悠悠然然地從身後飄至自己的耳邊,隻覺得像是一根羽毛落在心頭,帶起來細細的癢意。 其實早在張青嵐推開地牢石門之前的一瞬間,他便已然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 腳步虛浮、氣息綿軟,一聽便知道這人才剛剛從昏迷之中清醒過來,打聽到老爺在水牢裏審問犯人,連休憩都顧不上便匆匆地趕過來。 來便來了,卻故意同他站得這般遠……當真是欠調/教。 迴想起對方之前的渾身傷痕,加上如今顯而易見的疏離,敖戰隻覺得無來由的一陣煩悶襲上心頭。 倒也沒仔細聽姚乙棠還說了什麽,男人眸色漸深。冷不丁地側過身,視線肆無忌憚地往青年身上掃過去。 隻見地牢之中光線曖昧昏暗,暗色的燭火勾勒著張青嵐周身的輪廓。 大概是起得急了,青年隻拿了條簡單的布帶束發。滿頭墨色青絲草草綁在腦後,落下來幾縷,貼著脖頸處的皓白皮膚,襯得整個人更添幾分病弱氣。 視線往下,敖戰細細打量。 之前兩人離得遠,一切都掩藏在黑暗之中。直到這時張青嵐湊得近了,他方才看清楚他身上穿著的竟是自己的衣裳。 終於迴想起來對方原本穿著的那一身破爛早就被自己隨手燒成了飛灰。密室之中又隻備著供自己平時閉關用的換洗衣裳……敖戰眉頭微挑。 衣服用的自然是千金難求的好料子,敖戰偏好暗色,府中的繡娘裁縫投其所好,做出來的衣裳大多都是黑金墨藍等深色交織。 張青嵐身上這件敞袖錦袍便是如此。墨藍打底,滾邊雪白,淺金繡線在衣擺處綴著暗紋,在燈燭的照耀下泛著清淺的一層光暈。 兩個人身形差別稍大,於是錦袍鬆鬆垮垮地掛在青年身上,衣領處不可避免地露出來一小片風光,修長頸項和鎖骨清晰可見。過長的衣袖被翻折起來,顯出底下清瘦的腕骨和一小節手臂來。 過於寬大的衣袍襯得人愈發清瘦,眼底泛著一片淡青。青年挺直著脊背站在原地,落在敖戰眼裏便成了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格外惹人憐惜。 張青嵐看到敖戰向自己轉過來,頂著對方熾熱的視線垂下眼睫,隻不過直到最後也並未多說什麽。 從衣兜裏拿出來一柄鍍金的剪刀,張青嵐將剪刀遞至姚乙棠的眼下:“姚樓主,你看。”他的嗓音平靜,仿佛這隻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剪刀。 剪刀上還沾著零星的幾點血跡,若是仔細看去便能發現,這明顯就是在無名店鋪之中張青嵐同那怪物爭鬥時,對方用來攻擊他的那一把。 果然,等到姚乙棠看清了張青嵐手中到底握著的是什麽之後,整個人都變得慌亂起來,冷不丁地向後一步,扯動了身上的縛靈鎖,發出幾聲鐺鐺的悶響:“你!……我,我……” 敖戰從那剪刀上的血跡之中聞出來了張青嵐的味道,當即皺起眉頭,看向姚乙棠的神色頗為不善。 聯想到自己當時同張青嵐在別院之中相見時,對方身上濃鬱的血腥氣和渾身的傷痕,敖戰麵色更添幾分冷厲。 敖戰向前一步擋在張青嵐身前,將那剪刀從對方手裏接過來,順帶著握緊青年冰冷的雙手,語氣森冷道:“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感受到手背處傳來的冰涼體溫,張青嵐怔愣。很快迴過神來,卻也隻是搖了搖頭。 望向麵前的女人,張青嵐道:“之前在幻陣之中,我曾偶然撞進過一間無名店鋪。店鋪之中滿布剪紙雕飾,技藝精美非常。” “隻是這鋪麵裏有個守衛的怪物同我打鬥。麵容是一團粘稠黑霧,身形卻同人無異。”張青嵐看著姚乙棠逐漸變得難看的表情,心下登時有了計較:“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個怪物就是你罷?” 姚乙棠聞言神色一黯,本就幹澀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得滲血。 沉默許久,才緩緩點頭:“是我。” “那其實是一種術法,能夠在短時間內增強妖物的力量……也可以將人化妖,供我驅使。” “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張青嵐得到了答案,卻並沒有過於糾結對方用剪刀擊傷自己的事情,反倒是提起往事,平靜道:“看來之前原本在百花樓中的那些怪物,也是受術法影響才變成那樣的凡人吧。” 姚乙棠不欲狡辯,當即坦白道:“是。” “如何才能將他們變迴來?”張青嵐看著花妖如今仍舊美豔的一張臉:“既然你能變迴現在的樣子,百花樓裏的那群凡人,自然也是可以的吧?” 海棠花妖神色微怔,不久後才緩緩點頭:“可以。” “我的法力低微,最多不過七天,術法便會自行解除。”歎了口氣,姚乙棠接著道:“這些不過隻是一些引起你們注意的準備罷了。” “我本不欲傷及常人,待到術法解除,這些人的記憶也會被消除。” “倒是你,”姚乙棠話鋒一轉,對上青年古井無波的雙眼:“你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如何能闖進我設下的空間裂隙?” “再說了,若不是你一意孤行闖進來,”說到這裏,姚乙棠話音一頓:“我也不會……不會故意傷你。” 張青嵐聽完花妖的辯白,嗓音迅速變得冷淡下來:“我隻是想盡快脫身罷了。” 姚乙棠咬著牙,一副還想要說些什麽的模樣。 敖戰在一旁沉默著聽完了兩個人的對話,此時卻察覺到了青年周身忽然開始迅速流失的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