噪音被昏沉靜謐的室內放大,冷不丁地響起來,激得青年心下一驚。  眼底覆著一層輕淺黛色,張青嵐雙眉蹙起,略帶煩悶地踢開腳邊那些零碎的小物。  張青嵐側過身,低頭瞥了眼另一側空蕩的床麵,再環顧四周,發現屋子裏早就沒了敖戰的影子。  身上的關節處還殘留著淡淡的酸脹感,青年隻穿了身素色單衣,緩步走到了當間的圓桌旁,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  一口氣將冰涼的隔夜茶喝下肚,周身縈繞著的疲憊感方才消散些許。  昨夜看到的剪刀紙片已然消失了個幹淨,張青嵐抬起手背,將唇角殘留的水珠抹淨,垂眸看著已然不再雜亂的桌麵若有所思。  迴想起當時敖戰的反常態度,還有那些做工精美的紙人,張青嵐頗為頭痛。  一旁的銅鏡沉默地映照出此時青年瘦削單薄的身影,隻見滿頭烏發垂在肩側,披散在寡淡素白的單衣之上。  或許是方才下床時無意間踩到了地麵上的幹果,發出了不小的噪音響動,驚動了在房外等候的婢女侍從。不多時,房門便被人從外敲響,發出輕而急促的幾道“篤篤”聲。  “夫人醒了,”一道滄桑老邁的婦人嗓音從門外響起,從門縫處鑽入房中:“可要老奴進來服侍?”  看似是一句恭敬請求,那老婦卻是不等張青嵐迴應,在確認房中人的確已經清醒之後,便從腰間拆出鑰匙,直接打開了門鎖。  站在門檻之外的婦人伸手,枯皺如樹皮一般的五指貼在門板的“喜”字上,三兩下便推開了原本緊閉的房門,帶著四名低眉順眼的侍女徑直走進來。  婦人蒼老麵容上表情十分平靜,站在高自己一頭的青年麵前,福身作了一禮:“夫人晨安。”  “老奴是府裏的管事嬤嬤,今日老爺特地吩咐了,讓奴婢們來服侍您梳洗。”  “不勞……”  張青嵐被這陣仗弄得頭昏腦脹,下意識地要開口拒絕,卻被幾人一同推到銅鏡前,輕巧地按著肩膀,令他不得不坐下到梳妝凳上。  隻聽管事嬤嬤喚了一聲“碧桃”,登時一名粉衣少女便端著手中的絲帛銅盆,三兩步向前走到了青年身邊。  碧桃將那盛滿清水的銅盆放到梳妝鏡旁的酸枝木架上,隨即拿起那方潔白布帛,輕聲作禮:“夫人晨安。”  話音未落,沾了涼水的麵巾便輕覆在眼角,留下一片潤澤水痕。  幾個侍從的動作利索,分工明確,分別負責為張青嵐潔麵、束發、穿衣。  嬤嬤也不閑著,一把掀開了原本遮擋在窗前的厚重布簾,明亮燦爛的陽光登時驅散了原本室內的昏暗低沉,將整個房間都映照得十分亮堂。  碧桃將用過的布巾擰幹,搭在銅盆旁。隨即跪在張青嵐的身側,低垂著腦袋,伸手為青年整理起了腰間玉佩的流蘇。  身後是另一名侍女,雙手執著一根月白色的發帶的兩端,將張青嵐的滿頭烏發一一束起,神情十分恭敬謹慎。  張青嵐有心拒絕,正欲開口的瞬間,卻發現自己嗓子裏像是塞著一團幹澀的棉花,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不僅如此,手腳也如同被枷鎖束縛一般動彈不得。隻能端坐在梳妝凳上,眼睜睜地看著身旁的一群人圍繞著自己忙忙碌碌。  青綠翠色的大袖衫披在身上,其上還用淡色絲線繡了精美暗紋,搭配著鑲嵌著白玉的素色木簪,襯得張青嵐整個人氣質清冷如謫仙。  待到半炷香的時間過去,幾個為張青嵐打理完畢,這才收拾幹淨那些零碎的雜物,安安靜靜地退出門外去。  眼看著仆從一一退去,房門重新合起,張青嵐試探著動了動指尖,這才發現自己終於能夠不受限製,重新動作。  那一直等候在房間角落的管事嬤嬤重新走上前,畢恭畢敬道:“老爺要務在身,今晨須得起早出門辦事。望夫人體諒,在家中等待便是。”  張青嵐至今沒有弄清現在是個什麽光景,迴想起昨夜敖戰的怪模怪樣,不敢打草驚蛇,隻得稀裏糊塗地點了點頭,姑且把麵前這老婦糊弄過去,胡亂應了一聲:“嗯。”  青年坐在圓凳上一動不動,管事嬤嬤似乎也沒有一星半點要出去的意思,依然站在一邊,視線緊緊黏在張青嵐的身上,卻是一言不發。  指尖在台麵上輕敲,張青嵐倒也不甚在意對方頗為露骨的防備。  他四下打量,看著屋子裏明顯不同於任何自己熟悉的房間的陳設,思緒一點點鋪開。  迴憶起昏迷之前自己眼前閃過的一絲如同裂口一般的暗芒,再加上那些磅礴浩瀚的靈力,張青嵐的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一種大膽的猜測。  青年脊背直挺,坐在圓凳之上,抬起眼皮同老嬤嬤對視,手指指向窗外,問:“這是哪?”  管事嬤嬤明顯沒有預料到對方會問這樣沒頭沒腦的問題,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堆,露出一個假笑:“夫人說笑,這裏是敖府呀。”  張青嵐聞言,心下頓時有了計較……龍王府內,可未出現過這般格局的房屋。  之前思慮太多太雜,他竟是從未想過自己所處的這方空間,可能根本就不是現世。  張青嵐隨便“哦”了一聲,權當作給對方的應答。  視線從四周的陳設布局轉到了老嬤嬤的身上,張青嵐仔細觀察著,似乎是想要從她臉上找出什麽破綻。  管事嬤嬤被張青嵐的考究視線盯得有些掛不住臉上的笑容,很快便開口問道:“夫人可還有什麽話想要對老奴說?”  “沒什……”一句話剛說了一半,青年卻是話音一頓,抿了抿唇。  嬤嬤鬆弛的眼皮微顫,垂在身側的手捏著衣角不住摩挲著,頗有些緊張地等待對方發話。  “也沒什麽大事,”隻見張青嵐神色自若地眨了眨眼,氣定神閑道:“我餓了,不知貴府何時開飯?”  管事嬤嬤原本高懸在半空之中的心頓時放下,一時無言:“……”  ***  眼看著那管事嬤嬤告退出門,去廚房給自己取來飯食。張青嵐在大門關閉的一瞬間起身,三兩步走到門邊。  伸手拉了一把大門邊沿,看著紋絲不動的門板,張青嵐神色微黯。  耳邊傳來一陣細微響動,金屬剮蹭的聲音透過木門,極微弱地傳到房間裏。想來是那老婦人不放心放青年一人呆在屋內,索性從外將大門反鎖。  ……怎麽看都不像是一個下人應有的做派。  張青嵐本來就不是個安生的性子,自然不可能乖乖待在房內,受人掣肘。  繞著屋內轉了一圈,不多時,他便找到了隱藏在幔帳之間、房間側後方的一扇約莫一人高的圓窗。  毫不費力地支起窗子,青年隨手脫了身上那件費事纏人的大袖衫,隻剩下裏麵的燙金交領。  雙手支撐著窗框,張青嵐輕躍而起,足尖踏著底下的實木橫台,指尖蹭了窗台上滿滿的一層積灰。稍加用力,整個人便如一隻輕盈的蝴蝶,翻窗而出。  婚房的後窗同院牆的距離極為接近,隻留下不足半米的空餘,供張青嵐容身。  院牆的磚石青灰,縫隙中則長滿雜草青苔,甫一從屋子裏翻出來,一股老舊潮濕的草腥氣便彌漫開。陽光被院牆遮擋,因此其間十分陰涼。  胡亂抹了一把貼在臉頰處的紛亂發絲,張青嵐沿著縫隙向前走去,特意放輕了腳步,不叫人發現。  約莫走了十餘米,隨著一道亮光閃現,青年這才從院牆與房屋之間的窄道之中走出來,整個人唿吸一輕,鼻翼之間沒了那些古舊陳腐的氣味。  張青嵐緩緩睜開雙眼,適應著過於刺眼的陽光。  四下打量一番,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正處於院內一方無人問津的角落之中。  光禿的裸地被幾塊殘破的木板圈起來,西南角則是一口枯井,枯井旁種著一棵頗為高大的梧桐樹。正是春夏交接的時節,梧桐葉片翠綠,將陽光遮擋一二,在地麵上留下點點晶亮的碎斑。  正當張青嵐邁開步子、準備往外走的一瞬間。  兩道輕卻尖銳的女聲竟是隨著主人的步伐逐漸接近,嬉笑著不斷往青年的方向走來。  張青嵐心念一動,頓時向後撤了幾步,躲迴到了原本的那道窄縫之中。  屏息凝神,悄悄探聽起了那兩人的談話。第二十八章   後背依靠著陰涼冰冷的牆麵,青年垂著睫羽,安靜地躲在陰影處,仔細探聽著從外麵傳來的動靜。  屬於少女的細碎腳步聲響起,地麵上的雜草似是被人用足尖一點點壓實,發出悉索的輕響。  隨著主人逐漸接近。原本模糊的一道溫軟嗓音變得愈發清晰:“……碧桃,你今日被於嬤嬤選中帶去,到底有沒有看清夫人的模樣?”  “自然是看清楚了的。”另一道聲音篤定地迴答她。  張青嵐略作辨別,發現她便是今日那個端著銅盆、跟在管事嬤嬤身後進門的侍女之一。  結伴而行、趁著午間無事,於休憩間隙來到自認的隱秘之處說些悄悄話……小姑娘們似乎總喜歡做這樣的事情。  “那你快和我說說,”那道率先提問的聲音似乎十分好奇,連忙追問道:“新夫人長得好不好看?”  兩人此時已然走到了那口枯井旁邊,見四下無人,便放心地停下了腳步。  細微的痛楚從對方捏著自己的手臂處傳來,碧桃望著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孩,有些嗔怪道:“盈槐你捏疼我了……這樣著急,我還能不跟你說不成?”  “好嘛,我錯了我錯了。”名喚盈槐的另一名侍女聽到她這樣說,馬上鬆開雙手,臉上露出一個討好的笑來:“這樣,明日嬤嬤發的消暑份例,我的涼糕全給你吃,好不好?”  碧桃聞言笑開,也不繼續賣關子,開口說道:“那人的樣貌隻能稱得上一句‘不差’,並非是你我想象一般傾國傾城。”  盈槐聞言,臉上露出個驚訝的表情。  “我進門的時候,屋裏頭的簾子拉得嚴實,整個房間暗的很,根本什麽都看不見。”碧桃的話說的有模有樣:“他就站在我們幾個麵前,不算麵善的長相……頭發亂糟糟的,也不好好梳起來。”  “什麽事情都是我們幫著才肯做,懶得很,就連梳洗打扮都不願意親自動一動手指頭。”  盈槐十分失望的“啊”了一聲。  眼看著盈槐相信了自己的話,一點點變得失落,碧桃很有些得意。  對於所謂的“夫人”,她其實是有些嫉妒的。  聽聞對方在嫁給老爺之前,也隻不過是個和自己一樣、家門落魄的普通人,平日裏依靠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手藝勉強度日,很是清貧。  如今一朝麻雀變了鳳凰,便端腔作勢地使喚她們這些可憐的小奴婢。  碧桃心氣不平,朝著盈槐補充道:“我還聽說呀,張家就剩他一個人,算命師傅說他命裏帶煞,上克父母,下克子女。也不曉得老爺為什麽要娶這樣的人進門。”  “指不定是使了什麽妖法,把老爺迷得這樣深。”  盈槐眨眨眼,卻是聽得有些忐忑:“可我怎麽聽說……是那個人不願意嫁,老爺強行把人接過來……?”  碧桃立刻瞪了盈槐一眼:“胡說八道。”  “我看你也別一口一個‘夫人’的了,”碧桃伸出手,點了點盈槐的眉心:“要我說,哪有這樣的嫁娶……無媒無妁,就連個正經宴席都不辦。”  “昨日府裏也就那間婚房做了點裝飾,你出外麵問問,誰知道老爺娶了個夫人迴家呀。”  盈槐膽子比碧桃小多了,瞪大了一雙杏眼,趕緊衝上去捂住對方的一張嘴:“可不能亂講話!小心你的舌頭。”  “哼,”碧桃拉下來盈槐覆在自己唇麵上的手,取笑她:“膽小鬼。”最後卻也噤了聲,沒再提起跟“夫人”有關的話題。  很快,兩個忙裏偷閑的侍女就被人喚迴去繼續做事了。沒了她們嘰嘰喳喳的交談聲,滿地荒蕪的院落之中又恢複了一片無聲的靜謐。  張青嵐沿著原路返迴,趁著管事嬤嬤還沒從廚房迴來,翻過圓窗,將弄亂的帳幔一一恢複原狀。  若有所思地坐迴凳子上,青年一邊迴憶著聽來的對話,一邊不住擺弄著桌麵上隨便陳列著的幾個紅泥瓷杯。  迴憶起方才侍女說的一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張青嵐細細考究,發現對方所議論之人雖是頂著自己和敖戰的名頭,可無論是生平經曆還是家門背景,都像是憑空杜撰一般,同現實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張青嵐無法感同身受,也就不甚在意那些無謂的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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