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且暗無天日的洞穴牢籠裏。


    曾經叱吒草原的欽達翰王,整個人無力的依靠在身後光滑的石壁之上。


    這天,老人久違的沒有進食,看著那金黃色的香軟烤饢被丟在潮濕的地上,那雙飽經世事的眸子裏充斥著難言的複雜之色。


    呂戈抬眼望著不遠處的陸澤。


    隻聽見他重重的感歎道:


    “世上,真的有人能夠掌控青銅之血。”


    “這是天神的賜福,同時也是世間最惡毒的詛咒,所有青銅之血的命運都是一樣的,都要在不見天日的地牢囚籠裏度過餘生。”


    “如果我能夠死在戰場上就好了啊,那我就是草原上的英雄...”


    晚年的欽達翰王因為體內狂躁的青銅之血,而變得狂暴易怒,這位草原上的前任大君視人命如草芥,放逐了摯愛妻子到南部草原,甚至親手用馬鞭勒死了自己的女兒。


    而後,他被親兒子呂嵩·郭勒爾設計,被囚禁在黑暗的地牢當中。


    那天之後,欽達翰王宣布了‘死亡’,新任草原大君即位,而後呂嵩在數場大戰裏穩固住了他的蠻族君主位置,草原迎來三十年的和平。


    老人的語氣裏帶著懇求:


    “可以跟我講講外麵的事情嗎?”


    陸澤頷首。


    而後便從十二年前開始講起。


    在聽著陸澤說,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穀玄臨空、萬裏無光的天象是不祥之兆的時候,呂戈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似聽到世上最可笑滑稽的笑話。


    “愚蠢的廢物們!”


    “沙翰那個小玩意兒還能擔任著青陽大合薩?難道不知道遜王就是穀玄嗎?穀玄令人害怕,是因為它是死星,是掌管大地上所有生命死亡的星辰!”


    呂戈看向陸澤,突然止住笑聲,安靜而認真的說道:


    “你比郭勒爾要強。”


    “你是青陽劍齒豹家族的世子,要成為九州的第一個鐵沁王,讓蠻族英勇的騎兵踏上東陸,讓青陽的豹雲旗幟插在天啟城的城頭。”


    “蠻族不需要郭勒爾那樣的大君,蠻族需要的是像東陸胤朝開國皇帝白胤那樣的人,能夠讓草原上所有的人跟隨的君王。”


    “要有獅跟虎的勇氣、要有狼與狽的奸詐、要有雄鷹般的野望...”


    老人忽然笑了笑:


    “你不是被人追殺來到地牢裏的。”


    “而是自己來的。”


    “你就是來找我的,對嗎?”


    陸澤點頭承認下來。


    哪怕已經被囚禁在地牢裏足足三十年的時間,可欽達翰王冷靜的時候依舊是這片草原上最博學的老人,連飽讀群書的大合薩曆長川都比不上他。


    陸澤接著將草原上這些年發生的事情告知了他的爺爺。


    從真顏部說到了青陽。


    在聽到呂嵩派兵將真顏部剿滅的時候,呂戈冷冷的笑了笑,笑聲裏的嘲弄清晰可見,似乎是在嘲笑所有坐上大君位置的人,最終都會對所愛的人揮下屠刀。


    呂戈對北都城裏各家首領的家世相當地清楚,他曾經是北都城的大君,所有的人都跪伏在欽達翰王的腳下,那時的草原異常團結,七大部落全部聽命於這位草原上的王者。


    陸澤很快就提到了羊羔節,說起來了那一夜的刺殺。


    老人甚至沒有思考,直接開口道:


    “是青陽人自己下的手。”


    “殺了你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麽好處,隻有對你的伯父們和哥哥們最好,尤其是你已經展現出來了足夠威脅到他們的能力。”


    “郭勒爾就是個廢物,三十年的時間都沒有把整個草原統一,現在連青陽的北都城都守不好。”


    陸澤卻對自己老爹說了兩句公道話。


    如今的北都城暗流湧動,並不僅僅是因為內部混亂,更多還是有著太多的外來勢力加入到了瀚州草原。


    天啟城的大胤皇族、下唐國的百裏家族、毗鄰天拓海峽的淳國、神秘的辰月使者、天羅山堂的刺客...


    如今的時代跟以往都不一樣。


    舊時代要被摧枯拉朽地毀去,九州的英雄們會在新的時代登上曆史舞台,以天地為熔爐,以萬物為薪炭,在血與淚、愛與恨當中成就無雙霸業。


    聽著陸澤描述著的九州局勢,呂戈深深看了陸澤一眼,似乎驚訝於他頗深的見識,最後老人輕聲道:


    “阿蘇勒。”


    “你是想要讓爺爺支持你做草原上的大君嗎?”


    陸澤搖頭:


    “不是。”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也會坐到那個位置上去。”


    “我隻是想要讓您走出地牢,到東陸去走一走、看一看,見識下中州、宛州的繁華,或者是死在蠻族大君對東陸諸侯國的某場大戰之中,而不是垂垂老矣的在這裏悔恨跟自責。”


    陸澤在九州世界的支線任務名為——【阿蘇勒的救贖】。


    最開始的時候,陸澤是想要讓獅子王龍格真煌得到救贖,但無奈他並不願意到東陸去苟且偷生,獅子王隻願意跟自己的將士們一起死在戰場,陸澤便將原本死去的龍格沁給打暈送走。


    在迴到北都城後,陸澤沒有著急拉攏構建屬於他的勢力,因為陸澤知曉在他逐步走到高處的時候,身後就會出現無數的追隨者。


    陸澤輕聲道:


    “我過兩天就要迴去了。”


    “再不迴去的話,恐怕北都城裏關於我的葬禮都要準備妥當了,我會把我們之間的事情告訴父親,下次我跟他一起來看您。”


    陸澤這時竟然起身上前,來到老人的麵前,直視著他的眼睛。


    陸澤指了指呂戈的心髒:


    “救贖之道,就在其中。”


    ......


    距離羊羔節過去已經有數日的時間。


    但籠罩在整個北都城上空的烏雲似乎還沒有消散的跡象,因為世子殿下現在還沒有被找到,青陽部落的各個家主腦海裏浮現著那天在廣場上砍頭的場景,誰都不知曉盛怒下的大君會做出什麽事情。


    其實,現在連金帳裏的大君都感覺到了某種的不安。


    辰月的山碧空、北都城裏的刺客、世子的消失、淳國的使者...


    種種事情似乎一下子全部都湧了過來。


    呂嵩總感覺這一切的背後有雙無形黑手在推動,所以他並未選擇利用那六顆蠻族人頭,將整個青陽給清洗一遍。


    這時候的他,寧願看著那些‘真兇們’在金帳內進出,也不想要讓北都城陷入到混亂當中。


    呂嵩有些想念起來走了幾個月的大合薩。


    老頭子還在青陽的時候,至少他還能有個說話談心的人。


    呂嵩同時也想起來了他的小兒子。


    從陸澤迴到北都城後,金帳裏的大君便默默注視著這個兒子的成長,聽著木犁匯報世子的練刀進展,身為父親的呂嵩有股說不出的驕傲,最終在山碧空那邊知曉世子的身體已與常人無異,呂嵩真正鬆了口氣。


    “快迴來吧,阿蘇勒。”


    “你比阿爸更加的勇敢,也更加的有智慧。”


    木犁來到金帳。


    老將軍抬眼看著床榻之上走神的大君,安靜的站立在原地。


    呂嵩許久後才開口:


    “三十大杖,全打完了嗎?”


    木犁點頭,微微躬身道:


    “全部打完。”


    “木亥陽將軍是被人抬迴家的。”


    呂嵩淡淡道:


    “刺客裏終究是有穿著大風帳盔甲的人,我不管這些盔甲是如何丟失的,隻知道木亥陽沒有管好他的大風帳,那就該罰。”


    木犁接著將最近北都城裏的守備近況告知了大君。


    呂嵩微微頷首。


    隨後,他忽然問起來了蘇瑪的情況。


    木犁有些猶豫著說道:


    “龍格凝蘇瑪...最近一直都思念世子殿下,再加上在羊羔節那天受到了驚嚇,所以,這段時間消瘦了許多。”


    木犁家的大帳。


    蘇瑪坐在凳子上麵,腦海裏不斷浮現出那天的畫麵,她拚了命的騎著馬到了東城區,將手裏的白色豹尾給守城的武士看。


    那純白色的豹尾,在北都城裏隻有世子殿下跟四位大汗王才有資格佩戴,騎兵們迅速出動朝著事發地奔去,隻是在到達那裏的時候,看見的隻有滿地的血腥跟泥濘。


    那好似是由鮮血澆灌而成的鮮紅地毯。


    “律律!”


    走神的蘇瑪被馬的叫聲拉迴了心神,她聽出來了是外麵的‘追颯’在叫,這段時間不僅蘇瑪擔憂陸澤茶飯不思,連陸澤的駿馬都是食欲不振,連上好的馬草都不願意去吃。


    馬,永遠是蠻族人最忠誠的夥伴。


    蘇瑪起身,打算到外麵去看了看那匹通著靈性的極西駿馬。


    馬聲陣陣,聲音裏還帶著股極度欣喜的情緒,蘇瑪感覺到她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少女懷著極度緊張的心情掀開了簾子。


    她的心中好似停滯了一樣。


    畫麵裏,陸澤正站在馬廄之前,抬手撫摸著低著頭的追颯。


    這時,他轉過頭來,對著蘇瑪露出來了溫和笑容:


    “我迴來啦。”


    少女的眸子裏滿是不可置信,甚至還在原地站立了許久,才認清楚這並不是在做夢,她猛一下就向前衝撲到了陸澤的懷裏。


    蘇瑪在嗚咽的哭泣著。


    陸澤輕輕撫摸著蘇瑪那淩亂的發梢,眼神裏滿是歉意,這次離開肯定不能提前告知蘇瑪,隻能委屈她留在大帳裏擔心這麽些天。


    木犁家的奴仆們,同樣聽到了馬叫聲跟少女的悲傷啜泣聲,女仆見到陸澤後同樣是震驚不已,人們紛紛跪伏在地上,恭迎著北都世子的迴歸。


    陸澤沒有理會那些人。


    隻是輕聲的對著懷裏蘇瑪道:


    “行啦。”


    “以後不會再丟下你了。”


    “我先去洗個澡,這段時間都沒有洗漱過,渾身上下又髒又臭,你還這麽。抱著我”


    不久後,英氏夫人聽到消息後火急火燎的趕來。


    婦人同樣激動萬分,她雖然是被大君指派給世子擔任姆媽,可這小半年時間裏,英氏夫人喜愛著年輕的世子,將他當成了自己的半個兒子。


    “殿下。”


    “您迴來了!”


    “大君知道您迴來的消息嗎?”


    陸澤搖了搖頭。


    他從那地底溶洞走出之後,第一時間就先迴的這邊,畢竟老爹呂嵩還有著好幾個兒子,但蘇瑪在北都城裏就隻有他。


    陸澤剛剛洗了個澡。


    他在地底囚牢裏待了十幾天的時間,身上當然是髒兮兮的,如今換上了嶄新的蠻族世子服,黑青色絳服極其合身。


    蘇瑪半跪在地上,她認真的將那純白色的豹尾係在了陸澤左手腕上。


    英氏夫人看著麵前氣質變化格外明顯的世子殿下,婦人剛想說些什麽,便聽見了外麵的馬蹄聲陣陣。


    虎豹騎簇擁著大君呂嵩來了。


    木犁將軍跟在大君身邊,剛想替大君掀開簾子,但呂嵩卻有些焦急的自己掀開了大帳的簾,邁著大步進入到了帳篷裏。


    “阿蘇勒...你,你迴家了。”


    呂嵩看著麵前消瘦許多、但精氣神依舊的陸澤,終於卸下了心頭的重擔,草原上的蠻族大君竟是沒忍住大笑了起來。


    很快,木犁便讓大帳裏的其他人都離開,接下來大君肯定會有很多話要對世子說,這些話不能被其他人給聽見。


    在木犁對蘇瑪揮手讓她離開的時候。


    呂嵩卻對木犁擺了擺手,說道:


    “讓她留下吧。”


    但蘇瑪卻搖了搖頭,少女起身直接離開。


    於是,空曠的大帳隻剩下了呂嵩跟陸澤父子二人。


    這時,隻見陸澤竟是直接將腰間懸掛著的彎刀拔出,呂嵩就這麽安靜的看著兒子,絲毫不擔心這把鋒利無比的刀會朝著他襲來。


    陸澤低語道: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


    巨大而完美的一道圓形在陸澤刀下閃爍,這好似是開天辟地的一刀,這樣的刀在大帳裏好似透著無盡的威嚴,無人能夠比喻那個圓的完美...遠處的石桌被從中間完美的劃斷,直至刀勁衝擊地上。


    ——砰!


    整個大帳都開始了顫抖。


    在外守候著的木犁感受到了這股顫抖,他的眸子裏閃爍過驚駭之色,剛轉身準備進入大帳,便聽見裏麵傳來大君冷冽的聲音:


    “不許進來!”


    大帳內,隻見呂嵩以一種極度複雜的神色看著陸澤:


    “大辟之刀。”


    “這是我們青陽部落最神聖的刀術,同樣也是草原上牧民們傳唱著的天神之刀,傳說中盤韃天神揮動戰斧破開天地的第一次劈斬。”


    “阿蘇勒。”


    “你...見到他了嗎?”


    這一刻的呂嵩,終於知道兒子消失的這段時間去到了哪裏,難怪整個北都城以及城外無數地方都被搜遍,還沒有人探查到關於世子的任何消息。


    原來,他早就不在地上了。


    僅僅是這一刀,陸澤便好似在無言裏說了很多的話。


    “是的。”


    “我見到了爺爺,傳說當中的欽達翰王。”


    “帕蘇爾家族上一代的青銅之血。”


    呂嵩盤腿坐在了地上。


    男人的語氣裏帶著說不出來的悲愴:


    “是我親手將他囚禁的。”


    “青銅之血會折磨所有的英雄,讓他們在晚年的時候變得魔鬼,阿蘇勒,阿爸很害怕你以後也會成為那個樣子。”


    陸澤卻笑著搖了搖頭:


    “不會的。”


    呂嵩笑了笑,心裏想著孩子就是孩子,根本不知道那種血脈真正的可怕之處,所有的英雄都以為能夠掌控一切,殊不知一切都是天神在玩弄著人間愚昧的人。


    如果這時呂嵩的想法被地底下的呂戈知曉,那位若野獸一樣的老人,恐怕會極度不屑的對親兒子罵上一句——愚蠢的郭勒爾啊!


    陸澤接著簡單將他遇刺那天的情況,跟之後進入地牢的事情,快速告知了麵前的父親,呂嵩聽著陸澤說話,不時會開口問上幾句。


    “阿蘇勒。”


    “這次,阿爸就聽你的。”


    “那些人頭是你的戰利品,你有權利去追究所有的幕後真兇,阿爸現在已經老啦,這些事情就由你來做吧。”


    青陽的大君,在這天看到了那完美之圓的大辟之刀,同樣在今天真正決定開始放權給年輕的世子。


    北都城裏,所有的貴族們都在站隊。


    可人們似乎都漸漸忘記了這座立於朔方原上的蠻族聖地,真正的權力隻掌握在一個人的手裏,他的手裏握著蠻族真正的力量。


    比如虎豹騎。


    比如傳說當中已經在四十年前覆滅的鐵浮屠。


    比如青陽那堪稱人人神箭的一千鬼弓武士。


    青陽大君呂嵩似乎從這次世子被刺殺的事情裏吸取了教訓,他沉默的告訴了陸澤,今天以後,會有黑暗裏的一百名鬼弓被他調遣。


    今年夏初的時候,大合薩前往東陸,大君給他派了五十名鬼弓。


    如今卻直接給了陸澤一百名鬼弓。


    草原上的人們都知曉鬼弓武士的名號,卻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哪裏,因為在真正看見他們的時候,鬼弓的弓箭已經把你的喉嚨射穿。


    “鬼弓是真正的鬼弓,並不是在北都城城頭的那些鬼弓,那些人不過是被淘汰下來的人。”


    “阿蘇勒。”


    “阿爸會背後看著你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呂嵩看著兒子,眼神裏充斥著堅定,好似下定了決心。


    大君一直都知曉這個兒子的本事,所以那時候才會帶著他一起去見東陸使者,陸澤的表現令呂嵩很滿意。


    臨走出大帳的時候,呂嵩忽然轉頭,問道:


    “阿蘇勒。”


    “丹胡是怎麽變傻的?”


    陸澤聞言,笑道:


    “他得罪了天神。”


    ......


    北都城裏的人,都知曉了世子的迴歸。


    但人們並不知曉,接下來的北都城會變成什麽樣子,青銅的火焰將這座都城完全點燃,好似羊羔節那天衝天的篝火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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