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沒什麽大波折,尋常的油鹽醬醋中藏著點兒風月。 就如現在,肖吟抱著他的小老鼠,坐在木紋深重的廊下,靜靜聽雨。 渝州不僅多霧,到了夏日雨水豐沛,嘩嘩啦啦下上幾日,消解烈陽的燥。 “今晚一定要打雷的。”商響心有餘悸的望著天,潔白的細脖頸輕展著,朦朧水汽中露出一個叫人晃神的弧度。 自從曆了那一遭無妄的劫難,他便對落雷生出了萬分懼意。 有的勇氣一輩子隻能拿出去一迴,之後就消失在骨子裏,更何況,膽小如鼠。 肖吟將他圈在懷中,柔聲的哄:“沒事的,我在呢。” “嗯。”商響應了一聲,漫不經心的,目光落在光結骨朵不開花的百合上。 花妖被打迴了原形還是傲,這麽大的雨,從沒見它彎過腰。 “響響。”嘴唇湊過來,肖吟在他耳邊悄聲呢喃。 商響“嘖”了一聲,又細又白的小手捂住了欲行不軌的嘴。 這是肖吟新添的毛病。隻要商響的視線在別的東西上停留太久,他就要鬧,要耍無賴,直到所有注意力都迴到他的身上才肯罷休。 幼稚極了,還霸道。 可是,掌心覆住的唇,柔軟又窩心。肖吟還伸出舌尖,輕輕舔舐。 商響在心裏罵,罵臭道士就會在這種事上耍花樣。偏偏掌心酥麻,舒服得不想拿開。 “別舔了,你是狗嗎?”還是拿開了,商響低哼一聲,“手上都是你的口水。” 短卦子上擦了擦,商響嫌棄。 假裝的,嘴都親過了,哪會真的嫌他。 肖吟也知道,響響就是看著兇。 手掌移到他的頭頂,指尖順著發旋,一下一下撫弄著小老鼠柔軟的發:“晚上打雷的話,你就躲到我懷裏,要真是劈你的雷劫,我替你受。” 本是無意,可這話聽在商響耳朵裏總覺得不稱心。這好處別人受過,自己再受一迴,撿破爛似的。 “我又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才不怕天雷。”其實還是怕的,但就是嘴硬。 魂靈被震出軀殼的滋味,嚐一迴就夠了。 “不怕麽?”肖吟打量著他,嘴角含笑,像是看透了他的言不由衷,“前天被雷嚇得不敢翻身的是誰?” “誰不敢翻身了。”小老鼠急到瞪眼。 “是啊,誰呢?”肖吟懶洋洋的逗弄著他的響響。 商響眼皮垂了一下又抬起:“我不要你幫我受天雷,想個別的吧。” 一句玩笑話罷,肖吟卻當真想了想:“這樣吧,要是有一天我死了,就在地府等你來。” 這約定新鮮—— 沒有三生三世的刻骨,又不像同受雷劫似的瘋魔。這是他和肖吟的約定,約到了輪迴頭上,叫人不生心慌,毫不膽怯。 商響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說好了!” 肖吟應他:“嗯,說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得了許諾的緣故,夜晚驚雷大作,也沒叫商響覺得多怕,像是忽然頓悟了生死,又不過是仗著有人在黃泉等他。 第二天,天公收了雨勢,卻沒舍得放晴,陰沉的天,仿佛再一次的大雨傾盆不過是遲早的事。 田家姐弟的茶館很久沒去過了,聽說裏邊搭了台子唱戲,又熱鬧了不少。 唱戲的是個沒名字的草台班子,班主是小狐狸齊袖的師兄,原來也唱旦角,後來被人下藥毀了嗓子,就不登台了。 不能唱戲的戲子和死人沒什麽兩樣,還要吃飯費糧,原來的戲班子容不下他。 好在他學戲時還學了一手皮黃的活兒,自立了門戶,碼頭上賣藝。齊袖看不慣老班主欺負人,跟著師兄一塊兒走了,現在兩人就在田家茶館裏落腳。 商響踏進茶樓時,齊袖正唱《琵琶記》。 再不懂戲,川戲裏四大本頭還是知道些的。小狐狸唱的得不好,破了幾個腔。這也不能怪他,連著唱了好幾出,哪兒能迴迴足鉚。 於是,唱完了趙五娘的一段詞兒,齊袖便歇了。田鐲給他斟了杯茶潤嗓子,狐狸小口抿了。 看見商響進來,小狐狸眼睛亮了亮,繞過幾桌看戲的茶客,過來拉他的手。 “響哥,你來了!”樣子歡歡喜喜的,挺招人疼。 商響抬眼皮看了眼樓上。羅玉齋坐在二樓,黑色長袍褐馬褂,端著蓋碗茶的手裏握了一方手帕。 “那個唱京戲的陳小山來渝州了。”拉著商響到後院,齊袖小聲說。 正巧田梳掀了簾子進來,看到多日不見的商響,忍不住拌嘴的癮。 “喲,稀客呀。怎麽?今天沒跟道士親嘴兒?”田梳嘲笑他。 商響卻得意:“白天親有什麽意思,夜裏的親熱才得趣呢。” 齊袖掩嘴笑:“梳兒姐姐,別聽響哥吹牛。” 田梳附和:“他呀,一把年紀還沒開過葷,簡直丟妖怪的臉!” 一唱一和的,兩人到默契。 被拆穿了,商響也不惱,假模假式的拍了小狐狸腦袋一下:“那滋味就真那麽好?說得跟非嚐不可一樣。” 翻了個白眼,田梳道:“你把自己折騰一通不是為了這個?” 商響愣了愣:“不是啊,我就想他活。” 再說,那事兒跟誰做不行啊,他要真的想,早在鼎山就試了,犯不著非得跟肖吟。 鼠類總喜歡把好東西藏到最後,越是來之不易,就越要細嚼慢咽,天性使然。 話題一度兜到商響身上,這會兒才又說迴齊袖的事: “那陳小山來了,羅玉齋怎麽還聽你的戲?” 齊袖笑嘻嘻的:“他看我出醜呢,在這塊兒連天兒唱,嗓子受不住,剛才還隻唱破了幾個腔,有時候調門都不對。” “看你出醜他高興?” “也不是,他之前讓我跟他迴羅家,說養著我。可我放心不下吳師哥,就沒同意。他覺得不稱意,晾了我好幾天呢。”齊袖道,“況且那陳小山現在住在秦少帥的公館裏,藏得緊著呢,他也見不著,隻能看我對付對付了。”第三十章 迴家 齊袖口中的秦少帥就是當年在北平崩了羅玉齋一槍子兒的東北軍閥。 極出挑的青年才俊,上過報紙,連渝州城沒見識的小老鼠們都知道他。 陳小山倒是隻聞其名。 商響聽過他不少狐媚事跡,卻從沒見過這名妖姬。 腦子裏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商響覺得陳小山大概就是那個樣子。 “響哥,要不咱們去瞧一眼,晚上偷偷的去。”齊袖提議道,又有些委屈的,“我還沒見過他呢。” 商響也沒見過,因而心癢,夜裏趁著肖吟睡著偷偷溜了出去。 經過十六號門口時遇見了段三兒,嶙峋的魂魄飄在空中,顛顛蕩蕩的同他行禮。 “我和齊袖要去秦公館看美人,你要不要一起?天天守在這兒多沒意思啊。”商響邀請到。 鬼魂歪了歪頭,努力理解著老鼠精的意思。他的靈識已經有些潰散,神智不如從前完備了。 這是所有孤魂野鬼都會經曆的事,段三兒比普通的鬼魂稍微早了一些。 “去嗎?”商響想讓他有一些新的迴憶,那樣存活於世才不至於太過枯燥無聊。 鬼魂很懵懂,似乎並不能完全理解此行的意義,隻覺得同商響一起,應該不會有不好。 想要一睹陳小山容貌的還有田梳。 她向來自負美貌,對於其他美人,總存著一顆不服輸的心。 三妖一鬼都懷道行,秦公館的衛兵再厲害,也拿不住鬼怪。 凡人本就看不見鬼,因而段三兒最自在。捏了隱身訣的三隻妖就沒那麽舒坦了,小心翼翼的,生怕碰著什麽鎮宅法器現了形。 秦公館裏燈火通明,歐式廳堂裏擺了桌麻將。曹局長的三姨太,藺區長和他新收的外室,還有房子的主人秦遇常湊成一桌,似要通宵達旦的樣子。 秦遇常身後坐著一名麵相陰柔的青年,玉手纖纖,正剝著一顆紫色的葡萄。 葡萄汁液沾了指尖,他從襟前拿出手帕擦幹淨了,然後用牙簽剔出籽兒,方才喂到一身戎裝的秦遇常口中。 周到細致,柔軟嬌媚,多少女子都不如他。 那就是陳小山。 和商響想象中有些差異,美是美,但絕沒有眾人口中所說的那樣禍國殃民。單論皮相,他不如田梳,大致和齊袖的樣貌相當。可是一舉手一投足,那股子銷魂蝕骨的勁兒,多少狐女都比不上他。 看一眼齊袖,小狐狸目光直直,看的卻是秦遇常。 與此同時,秦遇常也望向了這邊。 一瞬間,商響幾乎以為,這個裝著軍裝的凡人,其實是有天眼的。 好在,他的目光很快轉到了手中的牌上,拇指摩挲著牌上的花紋,唇角勾起,眼中精光閃過: “清一色,胡了。” 大手一掀,秦遇常亮出牌麵。 曹局長的三姨太嬌嗔:“少帥這是什麽手氣,要是玩到明早,我們曹家全都要輸給你了。” 秦遇常不正經的調笑:“三姨太也輸給我?” “哎呀,少帥你這張嘴,贏了大洋也不饒人。” 這話看似抱怨,實則奉承,藺區長幫腔:“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少帥的手,菩薩開過光。” 來自江南的三姨太拿起方帕掩著櫻桃嘴,低頭嬌笑。 藺區長的外室跟著道:“我看呐,少帥這嘴也開過光。” 秦遇常對她勾了勾唇,人家男人在這兒,倒不好說什麽葷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