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尋隻在小時候去過寺廟,仔細迴憶,似乎有的廟堂的確是這樣擺設的:“那就是說,這座廟供奉的不止一位神仙?”  “我認為至少有五位,甚至七位。”嶽岑根據石台的大小進行猜測。  “可是,為什麽這些神像的位置都空著?神仙們都去哪兒了?”柯尋自忖進過不少的畫,也見識過諸如李家村紙人、筒子樓怨鬼、橡山研究所幽魂之類的鬼怪,但卻極少和神仙打交道。  “廟裏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了,咱們出去再說。”嶽岑搖著輪椅轉了方向,打算先離開這座廟再說。  柯尋跟上去,推著嶽岑走出了廟門,剛才在廟裏說話,有著重重的迴聲,仿佛自己的話被什麽人跟著重複了一遍似的,令人心不定。  外麵依然是熟悉的自然風景,二人就暫時停在廟旁邊的一棵大樹下。  “小柯,你們在以前的畫裏遇到過神仙嗎?”嶽岑問。  “遇見過一次,那是一位善惡一體的神,當我們出畫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那位神的善麵。”柯尋說的正是《信仰》裏麵的黑屍天。  嶽岑聽柯尋簡單講了關於《信仰》這幅畫的事情,一時覺得與兩人目前所處的世界並無類似之處:“我們是因為青苔才找到這裏的,但廟裏的石台以及屋簷下麵的石頭台階都很幹燥,並沒有發現青苔痕跡。”  柯尋嚐試著理出一條思路:“咱們剛來的時候,看了一場皮影戲的《老鼠嫁女》,當時你的腿就不太舒服了,天亮之後發現腿部石化,而且還生了青苔,為了尋找青苔的源頭一路來到了這裏,結果發現了這座廟。廟是空的,剛才咱們見到的糧倉也是空的。糧倉空,是因為裏頭的糧食都被老鼠們吃光了;廟空,是為什麽,神仙們去哪兒了呢?這些神仙和‘老鼠嫁女’之間有什麽關聯嗎?”  嶽岑一直認真聽著柯尋的話,心裏有些靈光閃現,卻又沒有足夠的依據。  這時又聽柯尋道:“祀鼠?你剛才不是說‘老鼠嫁女’其實是民間祀鼠的活動嗎?祀鼠的祀應該也屬於一種祭祀吧?難道說,這裏麵供奉的其實是……”  鼠?  這個說法令兩個人都有些不舒服。  嶽岑道:“雖然沒有想清楚這裏麵的緣由,但我對傳統年俗還是有一定了解的,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祭祀方式,這實在不合乎傳統。”  柯尋也認為自己剛才的說法有些荒誕了,如果這幅畫是以荒誕見長還說得過去,但這偏偏是以傳統年畫為主題的,所以還是應該以中國傳統年俗為主。  “岑姐,咱們去看看那塊大石碑吧,雖然字跡模糊,但隱約還是能看清一些筆畫的。”柯尋推著嶽岑再次走近了廟門口。  這塊石碑很高,幾乎擋住了廟門,因為年代久遠,石碑上有很多深深的裂紋,上麵的很多字都無法辨認了。  通過字的排列依稀可以看出,這上麵的似乎是四字一句的詩。  “是四言詩。”嶽岑仔細辨認著,能看出最後一句裏似乎有個“鹹”字。  “四言詩,這種詩有什麽說法嗎?”柯尋也認出了個“彝”字,雖然字體複雜,但這個字可以說是整個石碑上最完整的一個字了。  “四言詩算是我國古代最早的詩歌體裁了,《詩經》就是以四言為主的,再往上推,四言在上古歌謠及《周易》中,都有所見。”嶽岑的目光掃過石碑上的每一個字,但能夠確定也隻有四五個字。  “維”、“鼎”、“樽彝”、“靈”、“鹹”。  最重要的題目以及開頭一句詩,因為碑麵一道橫著的裂紋,導致字跡完全不見。  “如果以前看到這個詩,我肯定隻能猜測這是關於古代祭祀的詩,但自從我們開始研究入畫這些事情,我認為這首詩肯定不那麽簡單。”柯尋的目光落在自己最熟悉的那兩個字上——“維”和“鼎”。  地維,九鼎。  難道這首詩和入畫有關?  嶽岑卻用手指在手心寫著什麽,口中還念念有詞,兩人來到這個世界早已不見了隨身的包,那些紙筆之類更是找不到了。  柯尋看出嶽岑似乎對這首詩並不陌生,索性撿起一根樹枝,蹲身在泥土地上:“岑姐,你來說,我來寫,不會寫的字你就告訴我筆畫組成。”  嶽岑對柯尋機敏的反應非常讚歎:“我的確是見過這首詩,但能否完全背過就說不好了,以前我曾經參與過一個關於古代習俗的紀錄片拍攝,裏麵恰恰用到過一組唐代的《郊廟歌辭》,這首詩正是裏麵的迎神詩,需要由當時負責朗誦的小演員誦讀出來,但因為裏麵的詞句對孩子來說較為晦澀難懂,基本上都是我一字一句教他念背的。”  柯尋來不及感慨這件事的湊巧,此時手拿著樹枝道:“太好了,你來背,我寫!”  嶽岑便依靠記憶背誦道:“郊廟歌辭·蠟百神樂章·迎神。”  柯尋:“‘辣百神’?是哪個‘辣’?”  “蠟燭的蠟。”嶽岑說到這兒,不禁又看了看廟內的情景,似乎想到了什麽。  柯尋已經寫完了這一串題目:“我的字兒醜,您將就著看吧。”  “字不醜,看得出是心胸豁達的人寫出來的,”嶽岑評判一句,繼續背誦道:  八蠟開祭,萬物合祀。  上極天維,下窮坤紀。  鼎俎流芬,樽彝薦美。  有靈有祇,鹹希來止。  經過嶽岑的提示和糾正,柯尋總算將這首詩完完整整寫了下來。  石碑上能夠被認出來的幾個字,根據所處的位置也可以確定,這首四言詩正是嶽岑背誦的這首《郊廟歌辭·蠟百神樂章·迎神》。  “看來我之前判斷得有些少了,其實這座廟裏供奉著八位神仙。”嶽岑說。  “八位?難道就是這首詩裏提到的‘八蠟’嗎?”柯尋問。  “對,這首迎神詩就是以八蠟神開始歌頌的,所以才會有‘八蠟開祭,萬物合祀’這開頭的一句。”  柯尋望著地上自己用樹枝寫下的這首詩,敏感地找出了自己之前最在意的兩個字:“這裏的‘維’不是地維,是天維,這裏的‘鼎’,應該也是盛放祭祀食物的東西。”  “或許這兩個字湊巧出現在了這裏,其實‘上極天維,下窮坤紀’這兩句,指的就是天地萬物,正合了上一句的‘萬物合祀’。”  柯尋暫時拋開了‘入畫’的終極命題,將注意力放在了眼前:“八蠟神,都是哪八位神呢?”  嶽岑緊蹙著眉頭:“我可能說不太全,如果是華館長進來就……”  多說無用,其他都是偽命題。  嶽岑嚐試著迴憶有關八蠟的內容:“八蠟是古代與農業有關的上古神祗,我們之前說的‘鼠患’,其實也歸八蠟神管,人們祭拜八蠟,往往就是祈求‘田裏無蟲,倉裏無鼠,五穀豐收,安居樂業’。這八蠟神分別是——先嗇;司嗇;農;貓虎;坊;水庸;昆蟲。”  柯尋:明明聽起來說的都是中國字,為什麽除了‘貓虎’和‘昆蟲’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柯尋:“那個,是不是還少一位?岑姐你剛才說了七位吧?”  嶽岑:“對,還有一位,字麵非常複雜難懂,叫做‘郵表畷’。”  “什、什麽?油什麽?”  “郵表畷,”嶽岑又慢慢說了一遍,“這三個字各有其意,‘郵’指的是農家茅棚,‘表’指的是田間地頭,‘畷’指的是水井。明清後人寫的集子裏有關於這三個字的進一步解釋:標表田畔相連畷處,造為郵舍,田畯居之以督耕者,故謂之郵表畷。”  “……,後人說的更是雲山霧罩了,這到底是哪位神仙啊?”  “這裏麵提到了‘田畯’,指的就是中國西周時管理奴隸耕種的官,也就是後人說的‘督耕者’。”  柯尋總算是聽明白了七八成:“說起來,上古時期祭祀的神也特別古樸,有監督耕種的官兒,有昆蟲,還有貓虎,昨晚上那聲貓叫應該不是普通的貓吧,是不是貓虎神顯靈了?”  “很有可能。”嶽岑道。  “你之前說過的先嗇、司嗇都是什麽神呢?這兩位排在最前麵,應該是地位比較高的神吧。”  “對,我認為這兩位應該就是在廟中主神位供奉的神:先嗇是神農;司嗇是後稷。”第321章 和合11┃神像。  “岑姐,如果昨晚的那聲貓叫就是八蠟之一的貓虎神現身,為什麽糧倉還是空了?”柯尋實在想不明白此中道理。  嶽岑一時也陷入沉思:“我總覺得,這座空的八蠟廟似乎在等待著我們將八位神仙請迴來……至於昨晚的貓虎神,在皮影戲台現身之後,又去哪裏了呢?”  神仙們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但廟也是空的實在沒有道理,最起碼應該有尊神像在廟中被供奉,金身也罷,泥像也罷,百姓們總得能看到自己供奉的神像啊。  “咱們就算是把神請迴來,是不是也得拜拜才會顯靈啊?”柯尋往廟門口探探身子,“廟裏的那些香,還有火折子什麽的,就是用來拜神的吧?”  “香?火折子?”嶽岑剛才在廟裏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  “就在祭祀用的神台下麵,有這些物品。”柯尋很肯定,“角落裏還有祭祀用的盤盞。”  嶽岑不覺佩服柯尋的觀察力,起初還以為他隻是個體力充沛、樂於助人的小夥子,沒想到卻心細如發。  “小柯,你剛才說,還有祭祀用的盤盞?”  “對,有那麽高高一摞,”柯尋說著返迴廟中又看了看,才出來說道,“我數了數,一共四十個盤盞,四十這個數目,會有什麽說法嗎?”  “八位神仙,四十件盤盞,那就是說,平均每位神仙需要五件盤盞的貢品來祭祀,”嶽岑算了算賬,“看來,我們需要找到五種貢品。”  提到貢品兩個字,柯尋就避免不了想起《信仰》裏那些一言難盡的貢品們,眼下這些貢品又被分了種類:“那個,岑姐,一般來說……貢品都有什麽啊?是牛羊之類的嗎?”  “我認為不是。”嶽岑表示否定,“關於八蠟的祭祀時間說法不一,也有說是陰曆十月祭祀的,也有說是臘月的,史書上並沒有明文記載關於八蠟祭祀的具體貢品。但是,殷商時期稱蠟祭為‘清祀’,而且炎帝神農氏本主農事,我總認為這些貢品應該以農作物為主。”  這個說法很有道理,柯尋望著遠處綠油油的農田:“如果是五種農作物,會不會就是‘五穀’啊?”  嶽岑再次對柯尋另眼相看:“上古就有‘神農傳五穀’之說,我認為祭品為‘五穀’的可能性很大!”  “那咱們先去找五穀?”柯尋仔細想想,“可是,那些青苔的暗示究竟有什麽用呢?”  “這樣吧,咱們現在就往田地那邊走,除了找五穀之外,還要留意青苔,邊走邊找?”嶽岑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  柯尋便推著嶽岑向遠處的田地走去,古廟和田地之間有一小片樹林,兩人走入樹林才發現這裏林密遮光,陰涼透骨。  林子有鳥鳴和蟲音,一陣風起,樹葉樹梢風響似陣。  這裏到處都能看到青苔。  樹底下的石頭上有蒼綠的苔,腳下的濕地上有翠綠的苔,連樹木的樹幹上也積滿了墨綠的苔。  或許因為嶽岑的小腿上也有著類似的青苔,此時兩人看到樹林裏的隨處可見的青苔,都有些說不清的感觸。  “這兒的青苔也太多了,如果青苔是線索,那這個樹林子裏到處都是線索了。”柯尋推著嶽岑慢慢前行,腳下的濕苔很滑,略不小心就可能被滑倒。  嶽岑暗暗摸了摸自己依然沒有知覺的小腿,強忍內心的不適,用手在腳腕的位置刮下了一些青苔。  “小柯,我認為我的這些青苔和樹幹上的青苔有些像,起碼顏色一致。”嶽岑說。  提起嶽岑腿部的變化,柯尋就很難受,也不知該怎麽安慰她,但如今看來,這個人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她可以很妥帖地消化並處理好這些事。  “岑姐,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找的青苔來自樹幹上?線索也在樹幹上?”  “我認為是,”嶽岑抬頭看了看這些樹木,“樹上方可以見到光,所以沒有青苔,我們需要找的就是這些被濃蔭籠罩的樹的下半部。”  柯尋打量著這一小片樹林:“還好這片林子不算大,雖然很茂密,但也不過一百多棵樹,咱們完全可以把每一棵樹都觀察到。而且青苔分布在樹的下半部,並不需要爬樹什麽的,咱們隻要觀察這些樹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就行。”  “你推著我實在是浪費時間,”嶽岑觀察這片樹林,屬於一片橫向的林帶,縱向距離並不長,“這樣吧,我去樹林和農田的邊界處,就在前麵不遠。你在林子裏找,我在田邊找,我看那邊還有茅棚,一定也有水井,說不定會和‘郵表畷’之神有些關聯。”  “成,那咱們就分頭行動,你量力而為,有些地方等我來了再說。”柯尋說。  “放心。”嶽岑聲音依然很穩,“你也是,量力而為。”  雖然對方是第一次入畫,柯尋也才剛剛認識對方不過一兩個小時,但總覺得像是合作了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很多事情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於是,兩個人分頭行動,嶽岑搖動著輪椅的車輪裝置來到了田邊,而柯尋則在密林裏對每一棵布滿了青苔的樹進行觀察。  柯尋在密林裏奔跑尋找的時候,不覺想起了剛剛經曆過的《restart》那幅畫,自己曾經筋疲力盡地在樹林裏尋找著木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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