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不行,現在就都把雨衣穿起來吧,熱雖然熱一點,但好歹能防止蚊子叮咬。”邵陵道。 大家聞言紛紛套上雨衣,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裏,悶在幾乎密閉的房間,還要套上不透風的雨衣,沒過兩分鍾就個個兒像是剛從水時撈上來的了。 田揚這時忽然醒過來,虛弱地看著房間裏的眾人,對柯尋道:“柯兒……也給我一件……” 見大家看著自己,田揚費力地笑了笑:“或者……你們把我……放到門外……也行……要麽……就給我套件雨衣……免得……免得我死的時候……把血濺到你們……身上……” 眾人的心情和麵色一樣沉,柯尋還是遞了件雨衣給田揚:“要幫忙嗎?” 田揚費力地搖頭,掙紮著半坐起身,往身上套著雨衣,套上後一陣粗喘,靠在身邊的牆壁上,抬眼看了看頭頂昏暗的光,顫抖著手向著柯尋身邊的一摞書指了指:“拿幾本……給我吧,我還能……能再幫著看……看……” “你歇著吧,吃點東西。”柯尋給他遞過兔肉去,田揚卻仍堅持著要看,柯尋就隨手拿了一本給他。 何棠還在昏迷,期間醒了兩三次,要麽喊疼,要麽嚇到痛哭,要麽再度昏迷過去。 方菲吳悠和顧青青也幫她套上了雨衣……雖然這麽做顯得很無情。 眾人一邊逼著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努力吃下肉去以補充體力,一邊繼續抓緊時間查找線索,就著昏黃的光拚命翻看著身邊的書籍。 直到田揚開始嘔吐和抽搐。 昨天肖凱死前的一幕幕在眾人的腦海裏閃過,那些被他嘔出來的黑粘如瀝青的汙血,就像是一團團如有實質的噩夢。 吳悠的眼淚刷地一下子湧了出來,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對田揚的憐憫,亦或是因物傷其類的絕望。 她拚命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並藏身在方菲的身後,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大家和……田揚。 顧青青在旁邊用雨衣的帽子遮住了自己的上半張臉,用雨衣的前襟擋往自己的下半張臉,整個身體縮在雨衣裏壓抑地不停顫抖。 羅勏不出聲地抹著眼淚,正想像吳悠一樣也藏起情緒躲到柯尋的身後,卻聽見終於暫時止住嘔吐的田揚虛弱地向著這邊叫了一聲:“柯兒……” 柯尋走上前,在距他不遠的地方停下來,蹲下身看著他:“說吧,我聽著。” 田揚掙紮著坐靠在牆邊,顫抖的手拿過旁邊柯尋剛才拿給他的,那本a4大的厚厚的本子,說是本子,其實就是把一遝紙垛整齊了,然後用幾個大夾子從側麵夾住,方便像書本一樣翻看。 本子的封皮是主人自己手工添加上去的,牛皮紙,上麵寫著一串外文,下麵還有一個括號,括號裏是(xxxx—— )。 xxxx是被模糊了的四個數字,破折號後麵則是一個空格,都是手寫體。 “這是一本論文的合訂本……”田揚費力地唿吸著,喘著,時不時幹嘔幾下,仍掙紮著努力地說著話,“應該是這個本子的主人……自己打印出來後夾在一起的,嘔——咳……雖然裏麵所有涉及到日期的地方都被模糊了……但其中有幾篇文章我印象很深…… “我大學學的是……小語種裏的希伯來語,而這個本子裏所有的論文——嘔——都用的是希伯來語。做為輔助學習的讀物,我當時嚐試著……翻譯過其中的幾篇文章…… “嘔——我剛才……看了一下,內容和我看過的完全一樣。這幾篇論文……當年是從我們外教那兒借來的,外教是假期迴國後……弄到的某期刊上的最新的論文,大學那幾年,他每年從國外迴——嘔——嘔——咳咳——迴、迴來,都要帶一些當年出的……最新的論文讀物……迴來給我們看。 “這個合訂本裏的……我曾見過的幾篇論文,被夾在裏麵的順序,好像……正是按照論文發表的時間先後,從前往後排的,而……而被夾在最後幾頁的論文,也是我曾經翻譯過的…… “我說這個的意思是,咳咳——嘔——如果……如果這個合訂本的主人……一直是按時間順序,不斷……不斷地往後麵夾入新的內容的話,那麽……截止到最後這篇論文的時間,是不是……就是這些人出事的那一年的時間呢? “你……你看,封皮上的括號裏,明顯標的是——嘔——是……這本論文的起始時間至結束時間,所以……最後一篇論文的時間,應該就是出事當年的時間,破折號……後麵空著,說明……向合訂本裏添加新——嘔——新的——嘔——新的論文的過程,是……是在持續進行的過程中被截斷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那我或許……或許可以確定出他們出事的準確年代,不知道……咳咳咳咳……不知道能不能……對找簽名有所幫助……” “當然有,”柯尋語氣有些沉,卻又極為肯定地對他道,“告訴我年代。” 田揚卻忽地一陣劇烈抽搐,張嘴就向外吐,柯尋就蹲在他的麵前,在這一瞬間,柯尋聽見背後不遠處的牧懌然厲聲喝了一句:“閃!” 柯尋的反應從來不慢,在田揚抽搐的一刹那,他就已經做出了向著旁邊倒身翻滾躲避的動作,幾乎與牧懌然的聲音同步,並最終及時地避開了田揚口中噴出的嘔吐物。 田揚吐得昏天黑地,不要說繼續說話,就連喘息都沒了空隙。吐出來的全是剛才吃下去的兔肉,以及喝下去的植物汁水,在這些尚未消化的碎肉間,植物綠色的汁液裏混雜著越來越多、越來越濃的黑紅色的血。 “田揚!撐住!”衛東忍不住啞著嗓子喊,“咱們很快就能找到簽名了!隻要離開畫,在畫裏受到的一切傷害都會消失——你一定要撐住!簽名很快就能找到了!” 田揚搖晃著因狂吐不止而無法自控的身軀,掙紮著,努力地微微抬起頭,兩行汙血從眼眶裏滑下來,像是因留戀不舍而痛徹心肺的淚,鼻孔裏的血帶著血泡流入口中,而口中不斷嘔出來的,已經是粘稠如瀝青般的汙黑血塊:“……咯……咕……” 他的臉皮像是昨夜的肖凱一般,鬆垮欲墜地掛在頭骨上,他失去了他曾經擁有著的所有屬於人類的表情,而在他做為人類殘存在這世上的最後一秒,他唯一能做的,就隻是用他這兩顆溢滿了鮮血的、似要暴突出來的眼球,牢牢地盯著麵前這個,他曾最熟悉的人。 他曾經膽小如懦夫一般拋下了這個人,一個人逃掉了。 而現在,當他終於想要在自己生命的盡頭處,對這個人用勇敢地微笑告別時,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田揚:……能不能讓我把重點說完再死…… 柯尋:——能不能讓他把重點說完再死! 眾人:——能不能讓他把重點說完再死! 讀者:——能不能讓他把重點說完再死! 作者(不太聰明的亞子):放……放心……重點不會丟的……後麵就來……第290章 restart-15┃醫者秦賜。 田揚像昨夜的肖凱一樣開始噴血。 嘴裏,下麵,每一個毛孔,整個人很快就變成了一個血人,又從一個血人融化成了一堆血泥。 是的,融化,這個過程就像是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融化掉一般。 雖然有雨衣罩身,但仍不能全部避免他的血和體內那些被融化掉的內髒的噴濺,柯尋早已退到了遠處,和大家一起站在角落裏,並用事先準備好的幾張桌子圍擋在田揚的周圍,做到盡可能的大範圍防護。 由於整個房間都已經被桌子鋪滿,桌麵距離地麵有一大截距離,眾人無法確定此刻是否已經有血從門外滲進來,窗縫因為裏外封了兩層,暫時還沒有看到血跡。 躺在不遠處的何棠似乎還沒有什麽變化,隻是臉色已經開始漸漸地變成青黑色,吳悠許是再度因田揚的慘死受到了衝擊,忍不住哭出聲來,崩潰地嗚咽:“為什麽——為什麽要讓我們遭受這個——為什麽這樣對我們……” 方菲攬住她的肩,吳悠忽然發覺,哪怕堅強冷靜如方菲,在這樣的視覺與心理的雙重殘酷衝擊下,手臂也開始微微地發起了抖。 這樣的死法,大概已經是所能把人類折騰到的最慘的程度了吧。 隻要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就不會不為此動容。 躺在那裏的何棠突然劇烈抽搐了一下,並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疼——”她哭著喊了一聲。 “何棠——”吳悠忍不住哭著叫她。 前兩天還一起睡在旅館同一個房間的夥伴,還鮮活生動的夥伴,馬上……馬上就要在眼前以那麽慘烈的方式死去,吳悠覺得自己無法再撐下去了,她崩潰地癱坐在了桌麵上捂臉痛哭。 “疼……我疼……”何棠掙紮著爬坐起來,當看到所有的夥伴們站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用痛惜的目光望著自己時,何棠頓時明白了一切,她淒厲地尖聲哭喊了一句,拚命地想要爬起身,卻極盡虛弱地又栽迴桌麵。 “不——求你們——求你們幫幫我——幫幫我——我不想死——”何棠顫抖著,向著同伴們伸出手,像是一個想要抓住水麵上稻草的溺水者,“我爸爸媽媽怎麽辦——誰養他們——我不能死啊——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何棠,”牧懌然的聲音不再清冷,而是沉定溫和地,字字清晰地遞進何棠的耳裏,“如果我有幸能離開這幅畫,你的父母我會照看,我會請最專業的心理醫生為他們進行心理疏導,也會通過最專業的機構,為他們養老,你可以放心。” 何棠哆嗦著,過了好半天,終於扯了扯嘴角,像是在感謝牧懌然,又像是已絕望認命,她嘶啞著嗓音,望向秦賜:“秦哥……拜托你……拜托你想辦法,給我一個安樂死……我不想像他們那樣死……我怕疼……你趁我……趁我還沒有那麽慘……讓我提前死吧……我不想受那個罪,拜托了……” 何棠知道秦賜是醫生,她認為秦賜總會有辦法,讓自己不那麽痛苦地死去。 秦賜眉頭緊蹙。 這樣的要求,既是幫人,也是殺人。畢竟現在的何棠還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她還能唿吸,能說話,能思考,卻會在自己的手底下,被剝奪這一切,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醫者殺人,也許比普通人殺人帶來的心理負擔更重。 因為救人活命的職業本能和道德信念,早就深深地融入了醫者的骨血。 見秦賜半天沒有動作,柯尋明白了他內心此刻激烈的矛盾,於是道:“我去吧。” “不,”秦賜邁步,向著已經開始不停抽搐的何棠走去,“還是我去吧,我是醫生。” 無論是挽救生命還是送走生命,他都會盡力去盡到一名醫生的職責。 “用時越短越好,”邵陵聲音低沉地提醒秦賜,“趕在她開始吐血之前完成,既能讓你避免危險,也能……減短她的痛苦。” 秦賜“嗯”了一聲,終於走到了何棠的麵前。 蹲下身,他沒有猶豫地伸手摁住了何棠的頸動脈竇,有些不忍地微微垂下眼皮。 “何棠,你是個勇敢的姑娘。”秦賜輕聲對她說,“別怕,一點都不會疼,就像睡過去一樣……就當自己睡著了,好麽?” 何棠抽搐著,雙目無神地看著他。 秦賜的手在說話時已經開始用力。 他想利用按壓頸動脈竇的方法令何棠心髒停跳,盡量快速無痛苦地死去,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在他用力地摁壓了足有三分鍾之久後,何棠仍然坐在麵前,並睜著眼睛繼續不停地抽搐。 秦賜倍感驚訝,鬆開手叫了何棠一聲,何棠突地劇烈痙攣了一下,四肢瘋狂地揮打起來。 由於眾人所站的位置正位於秦賜的背後,何棠的樣子被他擋去了一大半,眼下大家隻能看到她在用力揮動著雙臂,形同狂躁症患者一般。 “秦哥,要幫忙嗎?”柯尋問。 “別過來。”秦賜沒有迴頭,隻是緩緩地站起身,聲音有些異樣。 “秦哥,你先撤迴來。”柯尋心頭一陣突突地跳,提聲叫他。 卻不等秦賜迴應,一直虛弱不堪的何棠突然站了起來,瘋了一般向著房門的方向衝去。 “——什麽情況?!”衛東驚喝,眾人也同樣對此情形感到震驚。 何棠一言不發地瘋狂撞門,用整個身體撞上去,雙手還在拚命地撕扯著罩在身上的雨衣。 “——得阻止她!”柯尋大步就要衝過去,卻聽得極少大聲的秦賜驟然吼了一句:“別過去!我來!” 柯尋頓住身形,見秦賜幾步過去,雙臂從身後緊緊箍住何棠,並將她拖離門口。 “老秦,怎麽迴事?!”邵陵劈聲問道。 “她——”秦賜剛說了一個字,卻被何棠力大無窮地掙脫了鉗製,照直向著前方衝撞過去,卻是一頭撞在了牆上,向後倒退了四五步才立住,而後忽然停止了狂躁,整個人就像個遊魂一般在牆邊徘徊晃蕩起來。 不,與其說是像遊魂,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具僵屍。 “她……”邵陵正欲再問向秦賜,卻驟然發現,何棠的雨衣下,正有濃稠的汙血洶湧地流下來。 “秦哥,離開那兒!”柯尋說著,抄起一張備用桌子幾步過去,讓它側倒著放置在何棠的身邊,用桌子的四條腿把她圈在當中,桌麵用來圍擋。 牧懌然、朱浩文和衛東也一人拿了張桌子趕過來,從四個方向將何棠圍住,何棠對此已是一無所知,仍舊在被桌子圍住的範圍內搖搖晃晃。 “秦哥,趕緊退迴來!” “先離她遠一些。” “老秦你剛才太魯莽了,就那麽衝上去抱她,萬一她那會兒就開始噴血,你要怎麽避開?!” “先退到牆角去再說,秦哥……秦哥?”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卻見秦賜背身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秦哥?”柯尋眉頭緊鎖地看向秦賜,沒發覺自己的聲音裏帶上了顫抖。 秦賜緩緩地轉過身,眼底浮著一抹愴然和苦笑,費力地向著柯尋扯了扯唇角,聲音沙啞且虛浮:“來不及了……小柯,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