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就算從畫上來看靈堂是重點,但這幅畫所要表達的真正意圖並不見得就在靈堂這裏,有可能是院子旁邊的那三棵老槐樹,也有可能是那老頭家裏,或者還有可能是咱們這個糧倉,”柯尋若有所思,“真正的重點是要根據畫的意圖去揣測的,是不是?” 牧懌然“嗯”了一聲。 “對了,這幅畫畫的是什麽?”柯尋問。 “進來之前你沒有看?”牧懌然反問。 “那時候正受驚呢,哪兒顧得上看,就是看見了這會兒也嚇忘了,”柯尋說,“就記得黑糊糊一片,中間夾著點灰灰白白的東西。” 牧懌然又沉默了,柯尋覺得這家夥大概又在心裏鄙視他,過了一會兒才聽他開口:“這幅畫的名字叫做《白事》,是一個叫李京浩的畫家所作。這個畫家偏好人文風俗畫,青年時起就四處遊曆,用畫筆記錄下不同地方的不同民俗。這幅畫就是其一,所繪的是一個偏遠山村辦白事的畫麵,整幅畫色調陰沉,極具張力,表現的是……” 說到這兒忽地戛然而止,柯尋正要追問,就覺一隻手迅速地捂在了他的嘴上,掌心幹燥微涼,還帶著點兒皂香。 柯尋本來條件反射地想躲,然而反應過來後腦子一轉,立刻放棄,一動不動地任他捂著。 屋子裏再次陷入落針可聞的靜寂,也許在黑暗中人的五感會比平時更敏銳,柯尋隱約聽見幾聲不同尋常的響動,就傳自屋外的院中。 屏住唿吸豎耳細聽,聲音更加鮮明,喀喀喳喳,咯咯剝剝,像是……紙在響。 柯尋想起正房靈堂外掛著的那些紙錢和紙元寶。 響聲這麽大,莫非是外麵刮起了大風? 不,不對,這個聲音在移動。 不緊不慢的,毫不掩飾的,一點一點,帶著嘩嘩啦啦的紙質的聲音,向著糧倉這邊接近。 這感覺就像是有人抱著一大張硬皮子紙,很邋遢地拖著在地上走。 也像有人穿著紙做的衣服,四肢和軀幹摩擦著,慢慢地走過來。 ——紙衣服?!紙——紙人?! 柯尋一驚,想起了靈堂外擺著的那對彩紙糊的童男童女。 有人在挪動它們? 衛東所在的柴房,就正對著靈堂! 柯尋扒開牧懌然的手,想要起身,突然被牧懌然伸手過來鉗住一根胳膊,再要掙脫,卻不知被這人怎麽一擰一繞,硬是將他箍得動彈不得,身子向前傾著摁在那裏。 “找死。”牧懌然的聲音細微地響在耳邊,帶著幾分凜冽的寒意。 “我……”柯尋剛要開口,卻被一個堅硬的膝蓋伸過來抵在了喉嚨口,直頂得他差點嗆著,硬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媽的,還是個練家子。 識時務者為俊基。柯尋不再掙動,老老實實讓人頂著摁著。 屋外的響動更加近了,悉悉喳喳地竟到了自己這間屋的窗邊,而後聲音忽地戛然而止,一點兒動靜都不再有。 柯尋下意識地抬眼看向窗口,窗扇是木板做的,密不透光,屋裏一片漆黑,屋外也是深夜,沒有亮光,望過去自然也該是伸手不見五指。 一隻眼睛突地出現在窗扇的位置,像是黑暗裏裂開了一道縫,這隻眼睛就從這道縫隙裏向著屋內窺視。 這不是一隻活人的眼睛,或者說不是一隻真人的眼睛。 它是畫在紙上的,白紙黑線,畫得十分簡單的一隻眼睛,杏核形的眼廓,烏黑的瞳孔,眼睛上方還有一條又細又彎的眉毛。 柯尋慶幸自個兒喉嚨處還被牧懌然的膝蓋頂著,否則這驟然一嚇怕不是要脫口出聲。 他不知道這麽黑的屋子裏是怎麽能把這隻眼睛看得一清二楚的,裏裏外外沒有任何的光源,可這隻眼睛就這麽清晰分明地嵌在窗扇的縫隙裏,此時此刻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一滴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柯尋屏住唿吸。 這隻眼睛在看他,外頭的紙人在看著他。 身後的牧懌然也沒有任何動作,兩個人和屋外的紙人就這麽定在原地,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僵持。 這種僵持不知持續了多久,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很短,就在柯尋覺得自己的思想都快要麻木掉的時候,那紙人的眼睛忽然一閃不見,眼前的畫麵重新落入無窮的黑暗裏。 柯尋正要鬆一口氣,就見那紙人眼睛消失的地方突然就伸進一根手指來,皮膚慘白指甲烏黑,喀刺刺地刮劃著木質的窗板,再細看這手指形狀古怪得很,方正且扁平——竟是一根紙糊的手指! 臥槽——柯尋心下驚得一聲大罵,什麽時候一張紙也這麽猖狂了?! 一念未完,那根手指突然開始用力,使勁地刮摳著窗板,發出刺耳的聲音。老舊的木頭板“哢叭叭”地響,似乎快要在這刮摳下碎裂開來。 ——它要進來!柯尋意識到這一可能後開始掙紮——不能讓它進來,得阻止它! 卻不料牧懌然鉗製著他的雙手卻更加用力了,饒是柯尋本就力氣不小,在牧懌然手底下竟也全然沒用。 正要使出全身力量掙脫,忽覺牧懌然壓下身來,在耳邊聲音極低地說了一句:“別動!你擋不住它。” ……那也不能就這麽等死啊。柯尋扭著脖子想要讓牧懌然看他不認同的眼神,結果沒等他把腦袋轉過去,牧懌然的第二句話又送進了耳朵裏:“聽著,一旦它進來,絕對不要動,如果它離近,就屏住唿吸,除非你想送死。” 柯尋放棄掙紮,牧懌然到底比他多兩幅畫的經驗,當然,武力值比他高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眼下仍然被他鉗製著,撅著屁股摁趴在地上,就是想動也動不了。 柯尋偏了偏頭,索性枕在了牧懌然支在旁邊的膝蓋上。 牧懌然:“……” 黑暗裏,刮弄木頭窗板的聲音仍在持續作響,那種尖銳的紙鋒與皺鈍的木頭發出的摩擦聲,讓人聽得牙酸毛豎雞皮疙瘩泛。 正強自忍受、度秒如年中,突聽得身後“沙沙”一聲響,緊接著就是“咚”地一聲重響——堆在牆角的麻袋許是因為剛才兩人的坐靠產生了鬆動,竟在這個時候滾落在了地上。 重響過後,屋裏屋外驟然陷入一片死寂,柯尋抬眼,見窗扇縫隙中的那根手指收了迴去,下一秒,整個窗扇突地被重重砸響,聲音駭然,像是個百十來斤的大漢在掄著甕大的拳頭砸在窗板上。 ——boss暴走了!柯尋腦裏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幾個字,抬頭想要問牧懌然這下怎麽辦,隻覺得他放鬆了對自己的鉗製,聲音再次低低地傳過來:“記住我剛才說的,不要動。” 不讓動,這不是眼睜睜等死嗎?柯尋猶豫了片刻,最終一倒頭——再次躺迴了牧懌然的膝上。 就信他一迴,命先交他手上。 牧懌然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一僵,已經伸出去想要把柯尋推開的手頓在半空,片刻後緩緩地收了迴來。 破舊的木頭窗板終於禁不住那股力量的撞擊,“哐”地一聲四分五裂迸飛開去。 柯尋記著牧懌然的話,一動也不敢動,隻能努力地翻著眼皮向上看。 窗口處,紙人紮成的童男像靜靜地立在那裏,鮮明的五官帶著毫無生機的笑意,死氣沉沉地看著屋中的兩人。第6章 白事06┃紙人。 穿著花花綠綠衣裳的紙童男,扒著窗台慢慢地翻進了屋中,發出喀喀嚓嚓的紙質摩擦聲。 柯尋一動也不敢動,視線落在麵前不遠處的黑暗裏。 耳裏聽著紙質摩擦的聲音一點點地靠近,夾著從窗口處涼涔涔地卷過來的一陣寒意刺骨的風。 聲音越來越近,那種刺入骨縫的寒意也越來越重,口鼻間忽然嗅到了一股濃重的煙灰的味道。 不是香煙灰,也不是香燭灰,帶著焦油味,帶著腐臭,帶著……屍骨成灰的悶嗆。 柯尋氣管一縮,險些咳出來,硬是狠狠一咬舌尖憋了迴去,身體難免微微一顫,下一瞬間,視線所及處就出現了一條花花綠綠的紙褲子。 柯尋聽見腦袋上方的紙響,悉悉索索,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寒氣和煙灰味兒如有實質般地擠壓下來,讓他胸口發悶,皮膚之下似乎被什麽東西充斥著,全身有種腫脹欲爆的難受。 屋裏靜得可怕,隻有這紙人發出的響動顯得詭異非常。 柯尋感覺到身邊的牧懌然像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一時間忽然覺得自己和他像是被全世界給拋棄了一般,此時此刻,沒有人能來救他和他,沒有人幫得了他們,他們是如此的孤單和無助,眼睜睜地,絕望地,等待著恐怖的死亡降臨。 紙人的聲響已經逼近到了柯尋的頭頂上方,柯尋不知道這個東西想要幹什麽,但他知道自己對它,絕對沒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視線裏的一角,慢慢地出現了紙人被畫得殷紅的嘴,接著是墨線勾勒的鼻子,眼看那兩隻杏核似的眼睛就要對上柯尋的視線,柯尋突然想起牧懌然剛才說的話,連忙屏住了唿吸。 紙人的臉整張出現在了視野裏,豔粉的顏色塗就的紅臉蛋,又細又彎的眉毛之間還有一粒血紅的紅點,兩隻墨筆畫上去的眼睛就在柯尋的眼前,漆黑的瞳子和平時用黑筆胡亂的塗鴉並沒有什麽兩樣,可此時此刻被這樣的一雙紙畫的眼睛看著,柯尋隻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被凍得快要乍裂出皮肉。 紙人就這麽和柯尋近乎麵貼麵地對視著,屋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就好像這片黑暗靜寂裏已經沒有了活人,隻剩下了三個一動不動的紙人一般。 ——紙人? 原來如此! 柯尋驟然明白了牧懌然的意思。 不動,不唿吸,不就和紙人沒什麽兩樣了嗎?所以麵前這個紙人也就分辨不出他們兩個是活人還是同類,也正因此才遲遲沒有對他們做出什麽難以想象的事來。 然而,柯尋剛才屏住唿吸憋住的這一口氣,已經到了將要用盡的時候,就算他肺活量比一般人大點兒,也憋不了太久的時間,隻盼望著這個紙人趕緊走開,否則…… 這口氣用到了尾聲,紙人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定在他的眼前,兩隻死氣沉沉的黑眼珠看著他的臉。 不行了……柯尋痛苦萬分,腦子因缺氧而一陣陣地發懵,額上的血管都快要憋得崩掉。 專家說人不可能靠憋氣把自己憋死。 柯尋說專家說得對。 再牛逼的意誌力也幹不過生理機能。 就在柯尋的意誌將要輸給生理機能的前一瞬間,突然聽得北麵正房的方向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緊接著又是兩三聲發自不同人口中的叫聲,那聲音淒厲得簡直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音質,直讓人聽得連皮下的血肉裏都湧出無窮的雞皮疙瘩來。 柯尋麵前的紙人在那慘叫聲響起的一瞬直起了身體,那張油墨塗畫上去的臉消失在了柯尋的視野中,緊接著是一陣紙響,花花綠綠的褲子挪動著,一步一步走進了黑暗裏。 聽著聲音移動的方向,紙人似乎從窗口爬了出去,隨後一切的動靜都被掩蓋在了正房那邊不斷傳出的淒慘的叫聲裏。 柯尋渾身汗濕,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仍然難以相信,就在剛剛,自己真正地直麵了那詭異的超自然的東西,並且真的,差點被它殺死。 他這一迴,真的信了。 察覺牧懌然在垂眸看他,柯尋粗喘著抬手,比了個ok。 牧懌然用看一個神奇物種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自己剛才都差點死了,這會兒還有心思告訴別人“我還ok,別擔心”。 不知是缺根對死亡恐懼的筋,還是心太大。 沒有理他,牧懌然站起了身。 柯尋也從地上爬起來,謹慎地從窗口向著外麵望。 外麵的院子仍是漆黑一片,但也隱約能看清正房的輪廓,而就在正房的門前,那一對紙紮的童男童女正背身站著,麵朝著正房房門,似乎在聽著正房內的動靜。 正房裏那讓人聽得心驚肉跳的慘叫聲已經漸漸低了下去,柯尋記得那裏頭是三個拿了寫有“民”字布條的人,一個是啤酒肚的中年大叔,腦滿腸肥的樣子,像是個事業成功的有錢人,另一個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臉認了命的木然,還一個就是晚於他和衛東進畫的那三人之一,一直處於非常惶張恐懼的情緒裏。 從叫聲的慘烈程度可以推知,這三人十有八九已是兇多吉少。 柯尋一時不知心下是個什麽滋味兒,幾個小時前還活生生的三個人,此刻就在幾步之遙的那間可怕的房屋中,被一些非正常的、難以解釋的恐怖力量,奪去了生存的權利。 柯尋不是沒有見過死亡,但是這樣毫無原由地在非自然力量操控之下的死亡,讓他感到相當不適。 說不清這是不甘,是憤怒,是恐懼,還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