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熬了三天,待不發燒,燙破的皮膚也形成了完整的創麵後,便決定自己用中醫的方法恢複,不留疤痕。


    這一次苦肉計算搞大發了,本來她隻想往腿上灑熱水的,卻帶到了腰部。


    即使不為別人,為自己她也要一個完美的皮囊。


    她讓特護用鹽和涼開水按比例配置了一大盆鹽水往創麵上一遍一遍的潑鹽水。


    這個方法是胭脂做幼師時和一個學生的奶奶學的。


    鹽水啊。真正的往傷口上撒鹽。


    胭脂疼的撕心裂肺,嘴唇咬破幾層皮比燙傷當天還疼。


    護工是個老外,簡直目瞪口呆幾次放下盆說這是虐待,會犯法的。


    胭脂解釋:“這是中國的中醫流傳了幾千年的方法,堅持十天便會徹底不留疤痕,你這是在幫我不留疤瘌,是為我好,怎麽是犯法呢。”


    “中醫?你這是巫術!”護工氣唿唿的去找醫生。


    胭脂搖搖頭,你沒辦法去教一個不同地域的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傳統。所以中醫再博大精深在老外眼裏都是詭異,巫術。


    沒到十天隻七天後胭脂的燙傷部位便平整如初,除了細看還有淡淡的新舊皮膚的印子之外,細膩光滑與沒受損的皮膚無二。


    “不可思議的中國人。”護工連連攤手。


    “是中醫!”胭脂重點道。


    殷斐幾乎每天都會來電話。胭脂猜測如果他知道自己燙傷已經差不多了,一定會讓自己迴國,但是,她現在不能迴去。


    賴在醫院裏已經十幾天,胭脂越來越著急偵探社的消息。


    就在第十三天的時候,偵探社的大胡子給她來了電話。


    “胭脂小姐嗎?請今天到這裏來一趟。”


    “好。”


    按掉手機胭脂請護工去買新出爐的麵包,等護工走遠消失在電梯,胭脂立時簡單的梳洗下便來到了巴黎第十三區的好奇異神探社。


    走廊上一間一間的寫字間,大胡子站在門口吸煙,看見胭脂的身影點點頭,迴辦公桌前拿出一個檔案袋給胭脂。


    “按我們的規矩你先看看是不是這個人。是的話,按原來的酬勞繼續合作,不是的話我們要重新找,說明您委托的任務比較難辦,我們要增加費用。”


    “哦,你是說,如果這次你們沒有找對人,不是你們的責任還是委托人的責任?”


    “是的。”大胡子再次點點頭。


    胭脂苦笑。典型的不是捕快沒能耐實在是賊人太狡猾的論調。


    胭脂打開文件袋,先看看再說吧。多說無益。


    文件袋裏劈裏啪啦掉出一遝照片。有購物的,有走路的,有進房門的。


    胭脂餘光隻一眼,眼圈便濕潤了。


    是楊叔叔。看見他便想起媽媽。


    小時候媽媽總帶著她和楊叔叔吃飯聊天。經常聊著聊著就掉眼淚。


    他的模樣和十五年前相比幾乎沒有什麽大的改變,隻是頭發中間變成了籃球場稀疏著發際周遭的幾根花白頭發。


    眼睛還是記憶中的金絲眼鏡。照片中都是遠景看不出臉上的皺紋多少,但是頭發都禿了。白了,皺紋怎麽會少呢。


    胭脂一張張瞅著照片忽然有點害怕麵對他。


    她開始尋他隻是為了調查媽媽臨死前到底和誰見麵。


    後來卻變成他到底是媽媽的什麽人,甚至是自己的什麽人?


    “怎麽樣,胭小姐,這是你要找的人嗎?”


    大胡子敲敲桌子,提醒胭脂。


    從胭脂的表情上就已經看出自己這票生意,是個成功的開始。


    胭脂眨眨眼睛,又用桌子上的麵巾紙擦擦眼角。


    “恩,差不多吧。這人現在在哪?”胭脂故作淡漠的問。


    其實這點掩飾哪裏瞞得住做偵探的火眼金精。


    “不遠,就在夏特耳,距離巴黎九十公裏。這人自從移民到法國就住在那,沒動過。”


    “婚姻職業呢?”胭脂問道。


    “姑娘,你讓我們找的就是這個人的地址和是否存在,沒有加上婚姻職業這兩條。當然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出一些費用我們會繼續調查的。”


    “哦,那你們陪我去還是我自己去一趟?”


    胭脂權衡著大胡子是不是又要找借口收費。


    “當然是您自己去,我們隻提供地址,不提供陪同。不過您需要陪同的話,可以加一些費用。”


    大胡子說的那麽大言不慚。胭脂心想這人得多缺錢,多愛錢。不過也可以理解,自己不也是有不得不需要錢的理由嗎。


    其實胭脂倒是不在乎大胡子陪同增加一點費用,但轉而一想,大胡子去的話,本來尷尬的尋找將會更加尷尬。


    “算了,我自己去那吧,謝謝。找到的話,迴來我會付那另一半的酬勞的。”


    “爽快大叔好久沒見過你這麽爽快的大陸妹子了。我就告訴你一點我自己觀察得來的心得,算是賣家贈品,這老爺子不像已婚的樣子,應該是沒結婚。”


    “謝謝。”


    胭脂從第三區出來馬上到火車站買了去夏特爾的火車票。


    盡管她心裏還是很忐忑,對和楊叔叔的相見充滿這尷尬的心裏,但是該做的事胭脂還是一刻也不會耽誤。


    走出火車站遠遠的就看見高高聳立的夏特爾大教堂。


    這是一個滿是中世紀情調的古城。


    英法聯軍把圓明園燒了卻把自己的古跡保存下來。


    夏特爾在巴黎西南90公裏。火車一個小時多點就到了。


    是巴黎周圍地勢較高的一處平原,塞納河的支流厄爾河從夏特爾身邊流過靜靜流淌的河水中


    河中有天鵝、野鴨和成群的野鴿子。


    胭脂瞬間便被這裏的幽靜個古典迷住,如果今天僅僅是趟旅行多好。


    城裏隨處可見幾百年曆史的中世紀老房子都是以石頭砌成。平靜清澈的水麵上投影著古老的建築和一座座優雅古老的拱橋。


    穿過古橋就是小城的人口集中區。


    進入蜿蜒向上的街道,宛如穿越13世紀的窄仄的街道,地麵鋪著磨得圓滑的條石磚。


    偶爾露出幾張羊皮紙般的招牌寫著商店或者咖啡館。


    胭脂在一個石頭牆圍繞的二層小樓前停下。


    對照了大胡子給的地址。就是這裏。


    她的心好抖,情緒上想立刻逃離這裏,理智上卻鬆了口氣終於找到。


    按了門鈴,良久,沒有迴應。胭脂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下來。


    腕表上的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鍾。


    是這裏嗎?不會錯吧。


    胭脂拿出大胡子給她的照片對照一下照片中楊叔叔迴家開門的照片:鐵欄杆大門,長草的石頭牆,赭石色的二層樓房。


    沒有錯。


    街上很靜,幾乎沒有行人,隻路過一個少年張望她一番便走了過去。


    大約過了一小時,胭脂看見一雙黑的舊皮鞋的腳停在眼前。


    抬頭,對上一張蒼老胡子拉碴的臉,和那褶皺裏不失銳利的眼睛。


    “你找誰?”幹啞的嗓音。


    “楊叔叔,我——是——胭脂。”胭脂很艱難的吐出自己的名字。


    老人手中的菜籃子啪嗒掉在地上。


    不知名的蔬菜和土豆滾落一地。


    他似乎僵住了?張著嘴瞅著胭脂,一動不動,仿佛中了點穴*。


    胭脂蹲下身,將地上的菜葉,土豆悉數撿迴籃子裏。在直起身直視著老人的眼睛:“沒錯,我是胭脂,楊季敏叔叔。”


    “啊,是——胭脂啊,都長真麽大了。”楊季敏才迴過神,顫抖著嗓音,其實手也有點顫抖。


    這個忽然出現的人,忽然報出的名字,實在是給了他不小的刺激。本來,他已經平靜的逃避過去逃避了十五年,本來他的心髒血脈都已經麻木了。


    “楊叔叔,我能進去坐一會嗎。”胭脂見楊季敏還是站著不動,主動說道。


    “啊,行,可以的,歡迎胭脂。來,請進。”楊季敏這才完全適應了現實,開大門,開房子門,放下籃子,然後請胭脂坐,洗手給胭脂倒茶。


    房子進門就是客廳,胭脂找了一把木椅子坐下來一眼不眨的看楊季敏的背影。


    她想捕捉到當年楊季敏的風采,當年能讓媽媽愛的死去活來的風采。


    不過,胭脂沒有找到。眼前就是一個文雅的有點懦弱氣質的半大老頭。其實按照他的年紀,才五十出頭,應該是老當益壯風采不減的,隻是時光在他身上更多的雕琢出了頹敗。


    “叔叔老了是吧。”楊季敏感覺到了胭脂打量審視的目光,搬過來一張小茶幾,擺上茶具。


    “楊叔叔您喝茶不喝咖啡?”


    “恩,還是國內的老習慣。”


    “哦。”


    “楊叔叔,您還是一個人單身?”


    “是啊。”楊季敏下意識的看看牆上。


    胭脂也隨著他的眼光往牆上看去,拿杯子的手立時抖動一下,將水灑了出來。


    牆上是一張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四方臉,大眼睛,端莊大氣依偎在花叢裏。


    胭脂自己都沒見過媽媽有這張照片。


    她站起來走過去,伸手輕輕撫摸,眼淚便流下來。


    “你還愛著——媽媽?”胭脂開門見山的問道。


    楊季敏沒料到胭脂這樣直接。當年的小女孩都長成當媽媽的年紀了。什麽都懂了。


    沉默半晌。


    “是的。”


    胭脂坐迴到木椅子上很開門見山的說道:“楊叔叔,也許我的到來讓你覺得很痛苦,勾起了你的迴憶,可是,有件事情我必須來,我想也許你才能知道。”


    “孩子,叔叔怎麽會不歡迎你來呢。我就是有點意外,很意外。”


    楊季敏用袖子擦擦眼角。


    “楊叔叔,我想知道,我媽媽——死——之前——那天下午——中午——”胭脂說到這便也說不下去。停頓一會兒克製住情緒。


    “那天中午,應該是和人見過麵,我想知道那人是不是楊叔叔,如果不是楊叔叔,您猜測應該會是誰?您想媽媽開著工廠肯定很忙,又是田家灣鄉下,並且她當時還沒開車。


    要不是重要的朋友或者重要的事情,她不會去那麽遠見麵吧。”


    楊季敏驚愕的看著胭脂:“你想說明什麽?”


    “我隻想知道媽媽死之前的事情,你不覺得蹊蹺嗎?”


    “蹊蹺?”楊季敏愣住。


    “當時,你媽媽是來田家灣見我。”楊季敏說完便將頭深深低下,恨不得低到地底下。


    胭脂心口一股熱血上湧,好容易壓下腥膻的味道。


    “能,詳細,說說,嗎?”


    “那時,你媽媽工廠剛開沒幾年,生意漸漸好了,但是產量上不去,你媽媽聽說先進國家有一套ie理論能提高產量,但是那一套引進過來要幾十萬。


    那時候創業初期本來就資金緊張,你媽媽便希望我能幫著搞出來。服裝我雖然還是外行,但是那套理論主要就是看數據,所以我便在田家灣租了一套便宜的房子買了一些模擬設備業餘時間研究這個。我在學校是科任老師,時間很充裕,大部分都用在研究這個上麵。


    那天是需要一組數據,我便打電話讓你媽媽送過來,她猶豫了一會兒,說下午要去質檢局,但是我那裏一係列下來就缺這組數據,要是沒有下次要從頭再來。”


    “所以,媽媽就來了?”


    “來了。但是沒想到對照一會兒下來,她那組數據也是錯的。她還說,會計是怎麽放的。便急著迴市內辦事,沒想到——”


    楊季敏情緒忽然激動猛烈的用拳頭砸自己的頭:“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催她催她死命催,她也不會非要趕來出了事——”


    胭脂捂著臉,提醒自己是來找原因的,不是來集體哭的。何況她發現了一句不對勁的話。


    她咳嗽一聲,冷靜道:“楊叔叔,有一句話我沒懂,為什麽說道會計?這和會計有什麽關係嗎?”


    楊季敏從鼻翼眼淚中也漸漸平緩。擤鼻涕擦眼淚。


    “那時候是這樣的,做一個ie需要特別多特別精細的數據,工廠辦公室人手不夠,便讓會計做統一統計從分管的人那裏收上來各種數據然後由得空的人給我送來。那時候傳真係統一套加買線路也增加成本,所以基本都是得空的人跑一趟。


    那天上午我管會計要數據,會計說交給你媽媽了,所以我才給你媽媽打電話。但是你媽媽來之後,發現她包裏的數據也是錯的。沒想到就——”


    這已經是楊季敏不知道第幾次砸自己的腦袋。


    胭脂卻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楊叔叔,會計就是我後來的繼母何會計是嗎?”


    “恩。”


    “她和媽媽的關係怎麽樣?”


    “她很會來事兒,是老胭的同學介紹來的,關係,一直蠻好的。她們經常喝茶吃飯,算作閨蜜吧,再說,老板和會計的關係本來就要好點。”


    “哦。”胭脂不再說話,但是疑點卻越來越多。


    看看時間已經六點,再不迴去,特護要像殷斐匯報,說不定現在已經匯報過,畢竟自己出來大半天。


    心裏那個尷尬的問題還沒勇氣問出口。


    “楊叔叔,我明天可以來看你嗎?”


    楊季敏看看時鍾:“哎呀,光顧著說話,我去給你燒飯,你今天別迴巴黎,就在叔叔這吧。十五年,叔叔一直不敢麵對的今天終於也麵對了。陪叔叔多坐一會兒。”


    楊季敏說著便去廚房燒菜。


    胭脂忽然便想改變主意,不迴巴黎了。


    想在這古老的小城寧靜也晚上替媽媽再多點時間和她曾經愛過的人多呆一會兒。


    楊季敏燒的還是中國菜。


    對某些人來說,不論人在哪,心都在固定的習俗中難以改變。


    吃過飯,楊季敏提出帶她轉轉夏特爾的夜景。


    其實也是想緩解下容易悲傷的話題帶來的壓抑。


    和巴黎的不夜城相比,夏特爾的晚上特別寧靜,坐在湖邊還能看見星星。


    “我經常到這裏來坐著。”楊季敏說:“你媽媽出事後,我再也不想在那個城市呆著,便跑到了農村當支教。


    農村的教學設備實在太落後了,我自己鼓搗出新式幻燈機,沒想到還賺到了錢,便來到了法國。


    夏特爾,是你媽媽出差時來過的地方,她向我推薦這裏很安逸,當時你媽媽向往的說將來老了退休就在這裏買個小房子養老。沒想到,是我代替她來——養老。”


    楊季敏帶著哭音兒說完最後兩個字。


    “他們說我是私生子,我是你的孩子嗎?”


    胭脂忽然問道。


    楊季敏愣愣的看著胭脂。


    “是嗎?”胭脂咄咄逼人,她不知道想聽見他說是,還是不是。


    楊季敏忽然站起身,向湖裏狠狠撇去石子。


    “世上最痛苦的莫過於相愛不能相守,不愛卻要廝守。”


    胭脂沒說話,靜靜的看著楊季敏淒涼背影立在河邊。她想象要是媽媽此時立在他身邊該多好,至於自己究竟是誰的孩子她都不會怪媽媽。


    “我和建寧,小學時就互相喜歡了。中學時我們說等到大學。高中時我們一起考到同一所大學。


    在大學的花前月下,我們做了夫妻該做的事實,想著反正三年後畢業就要結婚的。


    但是沒想到建寧畢業迴家時,她家就已經接受了胭家的彩禮,給建寧的哥哥辦了留學。


    建寧隻有兩條路,和我私奔或者順從她父母的意思。她選了後者。那時候她父母就已經禁止我見到她了。建寧結婚後一年生下了你。我一直沒有打擾她,直到後來你四歲的時候,她跑來哭著說,讓我帶她走,帶她和你一起走。你爸爸不知道從哪裏聽到的我和建寧之前的事,建寧受到的折磨,我想一定是忍受不了吧。


    可是我也不是個勇敢的人,我承認自己顧慮太多,再也沒有了當年說要帶她私奔的勇氣。


    日子就這麽過下來,風言風語不知道從哪裏傳出的,就沒完沒了。老胭甚至要帶你去做親子鑒定,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從那以後,我沒看建寧有過一天的快樂,隻有看見你的時候,她眼底才有有輕鬆開心。”


    “媽媽真可憐。生也可憐死也可憐。”胭脂長歎一聲。


    “也許是你媽媽沒愛對人,倘若我有一點勇氣,倘若我不那麽懦弱,倘若,我放下自己的自尊顏麵得失帶她走,或許今天我們悔恨快活的在這裏看厄爾河水靜靜的流。”


    涼風劃過河水,平靜的水麵飛起一群野鴨子撲棱棱的壓著嗓子叫。


    “不怪你,誰能料到世事滄桑變化呢。如果所有的錯誤都可以挽迴世間便沒有天堂了。”


    “胭脂,你通情達理真像你媽媽。但願你會幸福。找到幸福了嗎?我離開時你才剛讀初一。”


    胭脂沉默半晌不知道怎麽迴答。


    “幸福?一個沒有媽媽愛護的孩子,一個被父親看做野種的孩子,會幸福嗎?我隻能說,還沒死。”


    胭脂幽幽的說,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出過這番話,但是在心底她重複了千百遍。


    楊季敏驚訝的轉身看著胭脂:“他們對你不好?他是你親生爸爸,他對你不好嗎?”


    有時候你說的別人隻是聽了,未必會懂,甚至未必會信。


    世界上沒有完全的理解,人都是孤獨的動物,胭脂早就看透了,也就不抱希望了。


    隻要她自己愛自己就好。


    -本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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