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聽罷當即就落了淚,和沈家斷路不過是個說頭。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要是建了私宅,他就同她一刀兩斷。她自然是不想的,可這麽下去她怎麽辦?沒有盼頭,糊裏糊塗的混日子麽?她既然愛他,嘴裏說不貪圖什麽,私底下總盼著天長地久。哪個女人不是這樣呢?可他不鹽不醬的,連打算怎麽處理他的婚事都不同她說。她覺得他就是個膽小鬼,不敢承諾,就是怕承擔責任。既然如此,換她狠心一迴,也叫他嚐嚐這種熱油澆心的滋味!


    她愈發高昂起了頭,“勞你帶個話,我不迴將軍府,就在集賢坊裏安家了,改日我再給老夫人負荊請罪去。倘或府門緊閉不叫我進去……”她哽咽一下,“那我也沒話說。請外祖母和舅舅多保重,就當沒我這個外甥女。”


    她一頭紮進藍笙懷裏嗚咽起來,邊上的汀洲迴不過神,呆愣愣站在那裏。兩個眼睛茫茫然,像被魘住了似的。腦子裏飛快盤算,談判結果出來了,很不盡如人意,他要如何同六公子jiāo差?


    藍笙知道她委屈,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要細論起來他也委屈,找不著哭訴的地方。現下走到這一步,不qing願也不成了。感qing的事原本就是願打願挨,誰也別喊冤,因為喊了也未見得有用。不過看到布暖能邁出這一步,他心裏總算覺得安慰些。


    他輕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容與氣頭上說的話,別當真。再過些日子,興許他就想通了。”又對汀洲道,“你迴去吧,和六公子說,請他放心,這裏有我,出不了差錯。”


    他當然知道容與防的就是他,怕布暖和他在一起久了要漸生qing愫,更怕他毛手毛腳占她便宜。他覺得好笑,難道這一切不應該嗎?至少前一點是無可厚非的吧!他故意讓汀洲帶這話給他,少不得為了挫挫他的銳氣。也提醒提醒他,他該到退位讓賢的時候了。單是作為一個娘舅,他霸攬得未免太寬泛了些!


    汀洲灰溜溜領命去了,他溫言安慰她一陣,好容易哄上了車,便勒轉馬頭拐進右手的坊院裏。


    集賢坊是個風景獨好的地方,連溝渠旁都種滿了密密匝匝的矮牽牛。秋日裏楓葉紅了,一蓬蓬比花艷麗。舉目看,朝遠處延伸,直燒到天邊去一般。


    藍笙購的宅子在坊院深處,坐北朝南的建築。黑瓦白牆木鬥拱,有最一板一眼的夯土院牆和青石台基,不甚華美,卻莊重整潔。門楣上掛了一方匾,拿篆體寫了“載止”二字。布暖駐足看,“有什麽由頭麽?”


    他抿嘴笑了笑,“也沒什麽,不方便寫住家姓氏,又要區別於普通民宅,便折中取了這名字。鴥彼飛隼,載飛載止……盼著你停下來,停在我身邊。”


    她歪著頭,表qing有些淒涼。不停下來能怎麽樣呢?她早沒了翅膀,想飛也飛不起來了……


    第九章尋芳糙


    汀洲迴來的時候,正是宮裏喪鍾大鳴的時候。


    容與入禁苑匯同百官祭奠去了,各種的儀式走場,早折騰過了兩個時辰。鍾響了,一輪哭祭已畢,想是再過一刻便能迴北苑了。


    薊菩薩在院裏練功,雙環刀舞得唿唿生風。汀洲愁眉苦臉坐在金井口上,那邊刀風過來,他晃了晃,險些跌下去。


    薊菩薩收起刀喲了一聲,“這小身板這麽不經摔打?瞧著天天捧劍,神氣活現的模樣。這會兒受了涼了?壞了肚子,腿虛?”


    汀洲哪裏有力氣和他cha科打渾,擺著手道,“我心思重著呢,將軍別拿我打趣了!”


    薊菩薩把刀cha迴戟架上,迴頭看了看,狐疑道,“大都督jiāo代的差使辦砸了?”


    汀洲一聲嘆息,“別問了,迴頭公子定要大發雷霆,我是備好了。”


    薊菩薩一麵盥手一麵道,“的確是個多事之秋,殿下這時候崩逝,大都督府裏的喜事也要耽擱下來了。”


    汀洲蔫頭搭腦的沒接話茬子,要是婚期問題,倒用不著苦惱得這樣了。


    薊菩薩湊過來問,“大都督和少夫人怎麽樣了?上次宴上來這麽一出,這親還成麽?”


    說起來那次容與真是顏麵無存,一個女人,當著朝中同僚撒潑發瘋,任誰也受不了。換作他,早八百年修書叫她爺娘領她迴去了!雖說如今女人不像從前受約束,可到底還得依附著男人。這倒好,一個高官之主,弄得夫綱全無。還沒娶進門的媳婦惡名遠揚,日後還有什麽臉在場麵上走動!


    汀洲諱莫如深,主子的閑話不容他談論,橫豎他覺得裏頭總有內qing。如今也不好說,他們做下人的背地裏也揣摩,莫名其妙牽扯進了大小姐,總有個因果吧!


    薊菩薩轉過臉朝門上看,給他打了個眼色。他知道是六公子迴來了,忙起身迎上去。隻叉了叉手,還沒開口,容與便一陣風似的過去了。隱約撂下一句“進來”,汀洲稍一頓,他已經進了門牙裏麵。


    他顛顛跟進去,容與站在案旁解孝帶子,看了他一眼,“她怎麽說?”


    汀洲延挨著,支唔了半天才道,“小姐說不迴將軍府,若老夫人和公子爺不能體諒……”


    他聽了這話心頭火直拱起來,手心裏捏出了汗,臉上卻裝得從容,“便如何?”


    汀洲壯了壯膽應道,“便請二位大人自保重身子,當沒有她這個外甥女。”


    他聽了連聲冷笑,汀洲十歲入府,貼身伺候他也有五六年了,那樣的神態竟是從沒有見識過的。一個以儒出名的人,突然間變得麵目猙獰,如何不叫人心悸?


    他嚇得腿肚子轉筋,鼓了半天的勁才道,“公子,小人多嘴一句。其實大小姐xing子也強,小人畢竟是個僕役,興許不入小姐法眼。公子爺何不親自跑一趟?小姐不敢駁您,您去了,她自然就跟著迴府了。”


    容與氣壞了,哂笑道,“我去做什麽?如今她翅膀硬了,誰還能留得住她?由她去!”他自己發了一通火,心裏一陣陣發緊,鈍重的痛起來。一手撐著,把虛軟的身體壓在雕成書卷樣的案頭上。嘆了口氣,不無嘲弄道,“橫豎有藍笙在,至少不會吃外人的虧。”


    汀洲不敢說話,眼巴巴的看著他。想了半天方試探著問,“小人迴府調人手去?把那座宅子圍起來,這樣也叫公子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她以後不和沈家相gān,她愛自甘墮落,全憑她高興!不許調人過去,沒有內賊,引不來外鬼。就是叫重兵把守集賢坊,治標不治本,有什麽用!”他煩躁的揮手,連著把大堂裏的兵卒都趕了個gāngān淨淨。


    挪動著灌了鉛的腿,跌坐進圈椅裏時像轟然倒塌的山。他的世界沉沒了,她走了,脫離了他,從此蕭郎是路人麽?為什麽他落得這樣的下場?這就是違背人倫的懲罰?他的罪業到了,留不住她,一無所有。


    可是仍舊放不開手,他明明知道不能夠,他為自己的私yu感到羞慚。恨隻恨這血緣的羈絆——斬不斷的令人切齒的羈絆!


    他猛然立起來,頭有些暈眩。他也顧不上了,飛快的解開身上的軟甲,肢體沒有了束縛,他才覺得自己還活著。汀洲的話何嚐不是他想做的?他也有要去尋她的打算,隻是放不下麵子,害怕讓她誤以為妥協。


    她一定恨他從不給她承諾,他沒有信口開河的習慣,如果辦不到,就不能為了討她一時歡喜而騙她。許她個未來,鏡花水月般觸摸不著,不是比一開始就清醒的認識殘忍麽?


    他什麽都看得透,什麽都能dong悉,所有的大道理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但這又代表什麽?愛qing從製高點落下來,和他迎頭相撞,把他砸昏了頭。他滿腔不得舒展的鬱結,像禁錮在ji蛋殼裏,手腳蜷曲,時間久了痛得幾乎泛噁心。


    他衝動起來,他不甘心,他要去找她。他們陷進個怪圈裏,你進我退的拉鋸戰,簡直要人的命!即便如此,還是沒有終止的覺悟,要繼續下去,纏鬥到死!


    他奔出門,步履匆匆的往馬廄裏去,對副將的招唿充耳不聞,隻道,“我有要事,倘或兵部送公文來先放著,等我迴來再辦不遲。”


    他躍上馬背揚長而去,兩個月沒有下過雨了,飛奔的馬蹄在huáng土壟道上揚起滿天塵沙。正是熱鬧的時候,十字街上行人熙攘。他根本無法思考,像個罔顧人命的惡少。長鞭破空甩出清脆的聲響,來不及避讓的人被他的坐騎撞翻在地,竹籃竹籮滾得滿街都是……他管不了那些,他不是神明,肆意一迴,有後話哪怕過了今天再說,罪和罰他都認領了。


    他沒有來過集賢坊,進了坊門毫無方向,不知道哪一家是她的私宅。隻憑著感覺往前探,走走停停到了巷尾,仿佛隻消一眼就能辨認出來——載止?他看著那兩個字,驀然感到徹骨的寒冷。


    載止麽?要建成個安樂窩?他無權反對,但至少有權嫉妒吧!他控製不住自己,要瘋了!二十七年來平順的人生,溫養成了止水一樣恬淡的心xing。可是遇見她,他所有的自製力都渙散了。他憤怒、掙紮、無力、絕望……從清明世界落進混沌裏。他真的該去恨她,因為她的出現,他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墮落下去,誰都救不了他!


    門扉半開著,這是女人獨住的悲哀,連個護院都沒有。她能耐再大,萬一有個什麽,是依靠半老的ru娘?兩個少不經事的婢女?還是那個隻會趕車的布穀?


    他咬著牙推開朱漆門,門裏是規整的庭院,小作小,jing致婉麗,也不失體麵。沿著門廊往裏有亭台樓閣,一進的園子縱深處搭了花架子,架子底下養魚。他經過那裏駐足看,白玉缸裏飄著錢大的幾朵浮萍。天冷了,兩尾錦鯉幾乎停在那裏。頂上的薔薇藤偶爾有蟲蛀的木屑落入水中,這才懶散的搖搖尾巴騰挪地方,換了一處,照舊的曬著太陽。


    “喲,舅爺來了?”抽冷子身後有人唿,乍聽是嚇了一跳。


    他迴頭看,布暖的ru娘雙手抄在襟下,還是那副榮ru不驚的神氣,對他道了個萬福。


    “她人呢?”這話說出來就有種混亂的錯覺,絕不是尋常的語調。仿佛篤定ru娘是知qing的,在知qing人麵前無需偽裝。


    秀眉眼低垂,欠身道,“舅爺來得不巧,娘子才剛和藍將軍過郡主府去了。郡主殿下抱恙,娘子總要遵禮過去探望。”


    後麵香儂手裏捧著尺頭經過,看見他忙停下招唿,“六公子多早晚來的?怎麽在外頭站著?快進堂屋裏,婢子給公子備茶去。”


    ru娘暗忖著,既上了門,躲是躲不掉的。有什麽趁早敞開了說,省得日後粘纏。因笑了笑道,“舅爺請吧!娘子走了有陣子,料著也快迴來了。舅爺喝兩盞茶,說話就迴來。”一頭引著道,一頭又狀似無意的嘟囔,“我原說時候不對,探病也沒有下半晌去的道理。隻怪藍將軍xing子急,兩個人好得一刻分不開似的。叫我們做下人的怎麽說呢,說了也未必聽的……”又道,“六公子這會子來正好,依婢子看,到了這地步,還是同洛陽老爺夫議定了婚期為妙。橫豎搬出來了,不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兩個都年輕,血氣方剛的,萬一有什麽……不好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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