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賀蘭她就忍不住落淚,這個傻瓜,要成為別人心上的烙印,不惜拿命去換。他就是為愛而生的,一個人能活得他這樣心無旁騖,也算是不枉此生。


    容與抬手給她抹淚,“老是哭,仔細哭壞了眼睛!人活著就是一場修行,公德圓滿了就享福去了。他這一生並不快樂,先走一步未嚐不是好事。那地方橫豎每個人都要去的,他人麵廣,到那裏安了家,日後咱們去了,好仗著他的排頭橫行無忌。”


    沒想到他就是這麽安慰人的,她破涕為笑,“你倒看得開,因為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長長嘆息,“我認識他好些年了,隻不過以前常瞧不上他罷了。若論jiāoqing,雖不深,也還有一些。”


    她嗯了聲,“等安置好了園子,你幫我找人請麵神位迴來,我讓玉爐天天替我上供奉。他族裏的親眷想是不會記得他的,他得不著香火,在那邊可不是個窮苦人麽!大手大腳慣了,怎麽過得了苦日子!”


    他笑話她,“你想得那麽周全!”


    她怨懟的剜他一眼,“他是我的好姐妹!”


    好姐妹一詞的確是令人驚悚的,他怔怔的頷首,“我知道了。”又道,“太子殿下正著人雕石碑,等滿了七七再給賀蘭遷墓。上迴說了,還是葬在原籍洛陽,落葉終究要歸根才好。”


    她的手指撥弄他胸口的玉石壓領,悵然道,“難為殿下還掛念著他,可惜了,如今再怎麽周到都晚了。活著不珍惜,等人沒了,做那些給誰看呢!”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愛qing和政治相比算得上什麽!普通人尚且要顧忌家門聲望,何況是天下第一家!在他看來,弘對賀蘭當真是仁至義盡了。拖著病身子樣樣替他周全,眼瞧著自己也不大好,自從賀蘭亡故後便日日咳血。這樣下去,陽壽也難長,恐怕捱不到年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當真要生死相隨了。


    他心上抽緊了,隻覺人生太無常。他們的例子擺在那裏,自己這頭又要怎麽料理才妥當?斷袖再殊異,總還不及亂/倫叫人唾棄。他抬起一根手指觸她如玉的麵頰,他要為了一己私yu,把她帶進萬劫不復的深淵麽?


    月光映著她的眼睛,瀲灩的,像覆上一層深藍的殼。他低頭去吻,她顫抖的睫毛貼著他的唇,漸漸滲出水霧來。她悽慘的說,“我想嫁給你……怎麽辦?十月裏和你拜堂的人是我多好!”


    她終於說出來,像是鬆了口氣。他卻鬥爭得更厲害,仿佛叫人隔手一把揪住了衣領,幾乎勒得喘不上氣。


    他吻她另一隻眼睛,緩緩挪下來,親她的鼻尖,“我們沒有這一天,暖兒。”他不知道為什麽要對她說這話,真實得近乎殘酷。


    她泣不成聲,這無望的愛qing啊!早晚要叫她形容枯槁,最後像賀蘭一樣,看透了,帶著失望和決然去死。


    她捏緊他的玉,貔貅張開的大嘴對著她的虎口。太用力了,雕琢得再jing細,也坑挖得人生疼。


    也許她該滿足,他愛她已經是她的殊榮。還記得葉家老三婚宴上他對娘家族中女孩的態度,人家遠遠給他納福打招唿,他隻衝聲音來源的方向點個頭,連正眼都不看她們。她聽見那些女孩子議論他——“六叔還是那樣嚜,看著愈發穩重了!”


    那時她背著人很是歡喜,至少她和別人不一樣。她總感到自己有種特殊xing,他和她是親近的,更超出甥舅關係的默契。


    可是那又怎麽樣?他還是長輩,高高在上的隔著鴻溝。即便相愛,外人麵前藏著掖著,依舊見不得光。


    她執拗的,發狠的去吻他。又不得要領,兩個人的牙磕在一起,發出一聲脆響。在耳朵裏無限放大,簡直就成了轟鳴。她又哭起來,為這事也不知流了幾缸眼淚了。


    “要麽咱們離開長安,到關外去?”她說,“咱們去吐番吧!好不好?”


    她永遠比他勇敢,有激qing,富於創造xing。她的建議他也曾想過,想過不下數十遍,但斟酌下來似乎是行不通的。他手上幾十萬的雄兵,豈是說放就能放下的?朝廷委以重任,看得自然比一般人緊。稍有風chui糙動,很容易就會牽扯到通敵叛國上去。屆時滿門老小怎麽辦?他們走了,留下幾百口人任殺任流放、充宮掖做官奴麽?他肩上有責任,他不能夠!


    要想走得毫無牽掛,隻剩辭官一條路。可那又不是一朝一夕能辦成的,朝廷決計不會答應。就算準了,早過了成婚的日子,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他有負罪感,對不起她。


    她滿懷希望的盼著他首肯,他卻避開她的眼神不看她。她明白了,在他看來她還沒有足夠的份量,不值得為她放棄辛苦構建起來的一切。


    她背過身去,帶著防衛的姿勢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僵在那裏進退不得,隔了好久方起身下榻,趁著天尚未亮離開了她的臥房。


    第七章自悲涼


    宮裏的日子過得很有章程,偏頗不大的工作,上了手不溫不火的解決。一天復一天,不問世事,有點“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


    某天翻huáng歷,突然發現快到月尾了。布暖盯著細密的小字看了半天,再往後翻,容與的大婚就在十天之後。宜遠行、宜嫁娶、宜動土、宜安chuáng……她幾乎鑽進字眼裏去,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完美無缺,找不到詬病。


    她合上huáng歷,呆呆坐在案後,腦袋空了,心也木了。他的婚期越來越近了,她無能為力,隻好看著他把知閑娶進門。


    如果賀蘭還在,他會怎麽辦?也許什麽都不顧了,直接擄了人再說。其實她也想過學知閑那招,在容與麵前尋死覓活的。bi他,不讓他成親,把他搶過來。可是終究不行,她做不出來,更不忍讓他兩難。


    罷了,這是命中注定,誰都無力迴天。她隻有不想不看不聽,等那天過去了,木已成舟,也就死心了。


    這大半個月裏,有些事按序進行,有些事態卻急轉直下。她以為陽城郡主那日晚宴上的話不過隨口一提,誰知她竟真和天後討人qing,要把她接出宮去。天後是個老辣的女人,對誰都不會輕易放恩典,卻唯獨讓陽城郡主麵子。據說是當年感業寺出家時受過郡主的恩,雪中送炭的事,足以叫人惦記一輩子。發了令給尚宮局,待鳳閣裏的事物jiāo接完畢,尚書令出了手書便除名免職,任她自去。


    藍笙外頭尋了個不錯的宅子,托人帶話進來,正給園裏鑿池子疊假山。動靜弄得挺大,不知要怎麽個修葺法,大約很有點建別院的意思。


    她心裏是不太願意的,這麽一來住得不踏實。原來是想購個私宅,如今他花了大錢,變成和他共有似的,很叫她心煩。便央了端木匪人,賴在宮裏遲遲不肯出去。打算熬過了容與大婚,再另做打算。


    不過陽城郡主還是很有辦法的,大概是藍笙同她吐了些苦水,諸如暖兒勞心,撂不下職上事物之類的。昨日派內侍傳話進來,郡主千歲偶感風寒,臥病在chuáng了,大有催促的意思。


    既然得了這消息,再不出宮是不成了。她站在藻井下,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充滿了戲劇xing。本來在閨閣裏好好做著小姐,蹦出來個賀蘭,硬生生把她弄進宮來。然後中途自己撒手去了,她就給撥到中書省來。屁股還沒坐穩,又被陽城郡主討要出去。這來迴一搗騰,她的女官生涯,短短四個多月就宣告結束了。


    兜了個圈子重又迴到原點……也不是,不是原點了。出了將軍府,要住進藍笙為她搭建的金絲鳥籠。然後應該緊鑼密鼓的鋪排婚事了,下大定、過六禮,最後她會成為點綴鳥籠的一隻生動的畫眉,隻有死了才能脫離。


    她有些惶駭,但又莫可奈何。終究是她的路,好或不好都要自己走。沒有人能幫她,她一直是孤獨著的。


    外麵亂起來,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咚咚的腳步聲仿佛要踩塌鳳閣的台基,連著桌上燈台都震起來。她起先倒也不甚在意,後來聽見喧譁聲,便倚著窗口朝外看。院裏來了群穿重孝的內侍,十來個人點著火把子,把漆黑的夜都照亮了。正啞著嗓子招唿,立在銅鼎旁分派素服。閣內百官紛紛出門換上了白絹襴袍黑紗襥頭,火光裏的鳳閣一片愁雲慘霧的景象。


    她怔了怔,忙出去看,正碰見端木匪人從廊廡那頭過來。


    “閣老,這是這麽了?”她迎上去,四下打量了道,“是誰薨逝了?”


    端木嘆了口氣,自己扭著身子係腰側的帶子,一麵道,“是太子殿下。前兩天就已經不妙了,今兒入夜吐了一碗血,去了……”


    布暖的心杳杳往下墜,她想太子是去找賀蘭了。兩個有qing人,最後落得兩茫茫,不知地下能否團聚。


    “你換素服吧!”端木招人送了孝袍子過來,抖了抖遞給她,“你明天天亮就走,打今兒起三十六天的國喪,晚了宮門一閉就出不去了。”


    布暖應了聲,又奇道,“太子薨怎麽要三十六天呢?”


    端木整了整頭上孝帶道,“賜了‘孝敬皇帝’的諡號,是照著皇帝大喪的規製。民間也要守喪,三十六日內不得婚嫁鳴樂。算算時候,你舅舅的婚期也要延誤了。”


    她手上一頓,再想想,早也是這樣,晚也是這樣,沒什麽可歡喜的。因淡淡嗯了聲,換上了黑絹襥頭。


    進宮以來沒有積攢下什麽,月俸折成飛錢,和幾件貼身衣物一併打了包裹。第二天討來端木的手書,便由尚宮陪同著朝宮門上去了。


    藍笙的左威衛府在皇城駐守,聽到消息來接她。她出了城廓,他已經在大街邊上侯著了。


    她像個刑滿釋放的犯人,宮外的太陽亮得刺眼。下意識遮住眉,突然覺得自由了,卻又沒了方向,不知道接下來該gān什麽。藍笙就在那裏,但卻又分外生疏。其實同他並不如想像中的熟絡,她仔細看他,他穿一身白,顯出一種奇特的俊俏。高高的身形,闊肩膀,標準的盛唐美男子。


    他過來接她手裏的包袱,笑吟吟道,“先上我衙門裏等會子,我jiāo代完了公務就送你迴去。”


    她應了聲,明顯的興致不高。他把幕籬戴到她頭上,替她理了理皂紗,“霜打的茄子似的,怎麽了?”說著牽她的手,引她往南去。邊走邊道,“有段路,你又不會騎馬,我走著來的。累麽?累了我背你,千萬別客氣。”


    她想起去高陵那趟,下過雨後容與也曾背過她。如今想想,上輩子的事似的。


    他看她淡淡的,料定她所有的不快樂基本都是來自於沈容與。她心裏總歸有他,要把他拔除是不太可能的,隻有想方設法的粉飾太平。時間一長,也許她就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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