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光著腳慢慢的踱,西窗開了半扇,隱隱有風迴旋。這樣的節令已經生了暑意,屋子裏的薰香chui散了,仍舊是氣短胸悶的。索xing把一溜檻窗都支起來,透過兩扇窗扉的間隙看頭頂上窄窄的一道天——


    穹窿高深,雲層淺薄,她定定看著那片蔚藍,神思要被吸附進去似的。


    窗台很低,差不多到齊腰處。她翻轉過來仰望,腦子裏漸次浮現出好些東西,阿爺阿娘、家裏南牆根下的白木槿、畫了一半的山水圖、然後還有舅舅那雙看似淡漠卻暗流激dàng的眼睛……


    她迴身朝醉襟湖上看,竹枝館依舊掩映在碧波微瀾中,靜謐悠遠,像在世界的另一端。


    怏怏退迴胡chuáng上,頭上簪子步搖拔下來隨手扔開,抱著玉枕翻來覆去的烙餅,睡意全無。chuáng上鋪著薄薄的褥子,之前睡得好好的,現在卻覺得硬chuáng板硌得她骨頭疼。索xing翻身坐起來,心裏七上八下,橫豎睡不著,不如去瞧瞧藍笙的紅藥園子。


    換了條隱花裙,隨意搭上藕絲半臂,到銅鏡前抿好頭,挑了雙平頭小花履套上便出門往湖邊去。


    醉襟湖邊楊柳正綠,枝條在湖風裏微擺,層層疊疊如華蓋。樹下是個納涼好去處,走近了看,一簇茂盛綻放的紅藥旁放著伺候花糙用的傢夥什,鏟子木桶一應俱全。


    布暖輕輕的笑,藍笙在這片紅藥上倒是用了大心思,每一朵花,每一jing綠,長勢喜人!隻是奇怪,費了這麽大的力氣養出來的美麗,竟用來裝點別人的園子,叫她想不明白。


    不過不明白是次要,並不影響她賞玩的心qing。她打了桶水來,用手掬著往根須上澆。以前讀書,書上說紅藥忌澇,她也不敢給它們澆太多水,怕萬一把花弄死了,不好向人家雲麾將軍jiāo待。


    這片園子拿竹籬笆圈著,說小也不小。綠葉托著紅花,花開得濃時,枝丫抵著枝丫,濃密到幾乎連地麵都看不見。花樹有了些年頭,軀gān長得比她手腕子還粗。蹲下來細數,其實統共不過十來棵,頂上茂盛了,叫人拿捏不準底下的qing況。


    她澆水鬆土忙得歡實,也忘了之前的心事重重。鼻尖上浸出了汗,抽出帕子掖了掖,不經意抬頭,恰逢醉襟湖上的容與站在桅杆下,正朝這裏張望。


    她唬了一跳,擔心自己卷著袖子的樣兒惹得舅舅不快,慌忙背過身放下了,隔著寬闊的湖麵遙遙給容與行禮。


    舅舅無處不在!她垂頭喪氣的低喃,“莫非是天要亡我麽!”


    不安的絞著手指,腳尖一下下挫地,很快挫出個小小的土坑來。布暖怯怯的覷,水榭上的人招了招手示意她過去,她的鼻子眼睛霎時揉到了一起。要過去挨訓麽?大約要新帳老帳一塊兒算了,少不得要論一論“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


    她慢吞吞朝彌濟橋上挪,以前在洛陽受父親訓斥還有母親維護,如今客居在這裏,除了硬著頭皮頂風,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


    第十四章迎顧


    布暖邊走邊想,舅舅真是個會享受的人!醉襟湖上視角遠比岸上好,取景身在其中反而雜亂,貴乎於曠遠雅致,身無一物,愈發懂得欣賞別處的曼妙。


    醉襟湖東鄰煙波樓,西毗渥丹園,北麵還有知閑的碧洗台。站在水榭迴廊上四麵環顧,處處是秀色怡人,處處如詩如畫。


    提袵上高台,小心把沾了泥的鞋頭掩藏在裙裾下。抬頭看容與,他穿著竹紋襴衫雲頭履,眼裏有湖麵倒映的微芒,攏著廣袖肩靠廊柱,一派閑適悠哉。


    她暗順了口氣,淺笑道,“舅舅怎麽沒歇著?日頭大,站在外麵仔細曬壞了。”


    容與嗯了聲,往紅藥園子看一眼道,“你小時候有喘症,如今都好了麽?花叢裏呆著怕要犯病的。”


    這兩句話有深意,沒有明著責備,但也差不多了。布暖鬆弛下來的心像給狠狠捏了一把,她戚戚然垂下腦袋,“訂親那年洛陽來了個走方高僧,父親尋訪了幾趟,好容易請到府裏來求他給我瞧病。傳聞那高僧是得了道的,我吃了他開的方子,半年就去了根兒,現在病都痊癒了。”


    容與點點頭,“這樣好,也不必忌著什麽,chun日裏悶在房裏,白辜負了這四月天。”轉身進竹枝館道,“進來吧,上迴得了樣東西,給你玩正合適。”


    布暖心下一喜,既然說了這麽中聽的話,想來也不會再責怪她了。她喜滋滋的快步跟上,躲到門邊脫了布履,那鞋埋汰成了這副模樣,萬不敢入舅舅法眼。忙悄聲提溜到一邊,這才邁進了墁磚鋪地的明間裏。


    竹枝館布置很簡單,一幾一凳一胡chuáng,東牆上掛著兩副條畫,畫下陶土瓶裏供著兩枝棠棣,正抽出了嫩huáng的蕊,熱熱鬧鬧開得滿枝灼灼然。


    她驚喜的一嘆,“舅舅也愛棠棣?我在洛陽種了一株,最細的花jing也有筷子粗呢!臨要開花前一晚剪下來拿清水養,三日房裏餘香不絕的。”


    容與迴頭一顧,應道,“晉書裏說,芝糙蒲陶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這花繁而不妖,更惹人憐愛。”


    他撩袖倒了杯茶,指著席墊叫她坐,自己拿著銀盆到榭台邊舀水。布暖探身看,自小練武的身板,擼起了袖子,小臂上肌rou虯結。她咋舌不已,舅舅儒雅的臉和那胳膊還真放不到一塊兒去。


    他端了水進來取巾櫛,絞gān後遞給她,也不說什麽,旋身進了內間。


    布暖拿著帕子紅了臉,很知趣的意識到舅舅是嫌她邋遢,要她把自己收拾gān淨。她飛快盥手洗臉,打理完了把水潑了,雪白的手巾規整搭在盆沿。退迴席墊上繃直了腳背把腿壓在身下,這叫跽坐,也叫正襟危坐,長輩麵前不得準許是不能鬆腰趺坐的,所以在舅舅放話前她就得這麽老老實實撐著。


    她歪著頭暗忖,舅舅似乎也不是那樣難以相處,或者是他位高權重,總讓人感覺如坐雲端。他不像藍笙那樣生得皮頭皮臉,他是個穩重人,穩重人容易一本正經。所以他把臉拉下來,她就成了避貓鼠。


    她隻顧胡思亂想,隔了一會兒容與出來了,手裏拿個錦緞盒子,瞧她枯著眉頭的樣兒,笑著站在一旁道,“你也忒守禮,這麽的怪累的。”


    布暖抬眼看,舅舅真奇怪,知道她累卻不讓寬坐,就像往她茶盞裏注酒一樣,似乎是存心捉弄她。


    生疑歸生疑,她能耐再大也隻敢腹誹,咬著牙跪到腿發麻,臉上還得笑模樣,“舅舅麵前不敢放肆。”


    容與到她對麵胡坐,把盒子推到她麵前才慢吞吞道,“罷了,鬆泛些,不必拘著了。來瞧瞧這個。”


    布暖終於在跪暈前得了特赦,趕緊改成盤腿趺坐。道謝之後掀開蓋子看,原以為不過是九連環之類的閨中物事,沒曾想裏麵卻是個jing細別致的木雕扶桑美人。雪白的麵孔,微揚的丹鳳眼,頰上圓圓的胭脂,還有熱qing如火的紅唇和色彩艷麗的花嫁衣裳。


    布暖仔細打量,愛不釋手的來迴撫摩,“真是jing細!我以前有過一個,是個假倭人拿出來賣的,做工粗糙得多,一個還要八十錢。”


    容與奇道,“假倭人?你怎麽知道?”


    布暖撇嘴道,“賣娃娃的時候話說不通,隻會比劃,兩個指頭一張就知道‘八’。我逛了果子鋪出來路過茶館,看見他磕著瓜子聽說書呢,可不是假的麽!”


    容與輕聲笑起來,呷著茶道,“世風日下,隻聽說過冒功領賞的,坊間做買賣竟還有這樣投機的。”


    “生意人算計好,為了掙錢可謂花樣百出,市井裏都是這樣的。”布暖伸出手指在那偶人的博鬢上小心撥弄,這種髮式攏掩半耳,是姑娘出嫁時的盛妝,上麵綴滿花鈿,華貴異常。


    “扶桑人手真巧,做得絲絲入扣的。”她艷羨的說,“舅舅你瞧,多好看。”


    容與含糊應了聲,料想她八成為先頭的婚事惋惜,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安慰才好,隻道,“人生一世,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苦難。緣深緣淺早就有定數,有些人隻是過客,失了花期沒什麽,或者前麵有更好的風景。”他轉過臉來凝視她,“姻緣qiáng求不得,且耐下xing子,我沈容與的外甥女還愁嫁麽?”


    布暖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瞳仁漆黑如墨,即使懶洋洋的一瞥,也能輕而易舉讓人沉淪,更枉論專注時深入骨髓的凜冽!她心口一蹦,忙調過臉去掩飾著gān笑,“舅舅費心了,我並不擔心這個,往後嫁是不嫁全看緣分,倘或將就,豈不沒趣兒麽!”


    容與聽她這話有些意外,看似柔弱,卻是個有主見的人。她不願委屈自己,他呢?他不愛知閑,為什麽要奉母親之命迎娶她?這樣勉qiáng,不qing不願,耽誤的是兩個人。他苦笑,論起對自己的擔當,他居然還不如個十五歲的丫頭。


    他chui了chui杯中飄浮的茶葉,“你的事我放在心上,等糙原十八部求親使節都散了,我在府裏設個宴,宴請下頭未婚配的郎將,屆時叫你憑著心意挑。”


    布暖塌下了腰低語,“我這會子且不願意說這個,雖然眼下是離了洛陽,到底夏景淳頭七還未過,我也不好另聘他家的。舅舅的好意我心領了,不必為我設宴選婿,布暖不祥之人,何必勞動舅舅費神。”


    容與皺了皺眉頭,“這是什麽話?你還要替他守節不成!他早殤是他福澤薄,和你什麽相gān?怎麽還弄出一套不祥的說法來!”


    布暖別過臉有點使xing子的意思,撅著嘴說,“舅舅是嫌我礙事嗎?要把我早早打發出去是不是?既這麽,明兒我上冀州去就是了。”


    容與聽了一窒,“我何嚐有這個意思?你這孩子也太倔了些。”細想想也確實提得不是時候,也許她和夏家公子是有qing的,一個新歿,一個轉頭就談婚嫁,她良心上過不去。再等一陣子也好,舊傷平復了重新開始,前頭的不愉快就散了。


    他掖著襴袖往她茶盞裏注水,垂著眼睛道,“也罷,既然你眼下沒那個打算,這事暫且擱置再議。我平素公務忙,怕有地方照應不到你,有愧你父親母親的重託。你也別渾想,咱們雖說不常來往,到底骨rou至親,世上哪有做舅舅的嫌棄自己外甥的道理!不過心裏惦念,指望著你日後能過得好而已。”


    布暖也為剛才的出言不遜感到愧疚,絞著帕子道,“舅舅別惱我,我xing子直,想什麽就說什麽,母親常為這個訓斥我。才剛那番話得罪了舅舅,舅舅千萬包涵。”


    窗口斜陽低照,她的十指籠在一團光暈裏,當真是素手纖纖,美得令人心折。容與凝視半晌才驚覺逾越了,隻作淡泊的調開視線,應道,“不打緊,在我跟前隨意些沒什麽,要緊的是外祖母那頭,言行謹慎就足了。”頓了頓問,“你和夏家公子的親事到了什麽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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