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與不多言,看看汀洲手裏的果子包,gān巴巴說了句多謝,揚長就出了酒肆的大門。


    那小二胸口直撲騰,緩過勁兒趕緊送出來,點頭嗬腰送布暖上輿,又在一眾將軍親兵裏頭鑽來鑽去,搶著給容與牽馬穩馬蹬。忙活半天好容易伺候完了,目送一溜甲士簇擁著貴客浩浩dàngdàng遠去,這才倚著門框子粗聲喘起了氣。


    肩輿裏有隱囊,大約是熏過香的,靠在背後又柔軟又蓬鬆。布暖打起小窗朝外看,一路走來店鋪林立,坊間旌旗招展,大抵是做女人生意為主,綢緞衣帽肆、胭脂花粉鋪,紅紅綠綠數不勝數。再往東市去,多了些騾馬行、鞍轡店。她看得無趣,肩輿上隻有她一個人,那些肩夫抬得小心翼翼,她的困意便抵擋不住的侵襲而來。


    舅舅在前麵開道,坐在馬上的模樣威風凜凜。布暖順勢趴下來,那酒真的上頭了,她覺得腦子開始停轉,除了犯困,別的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仰天躺著,心裏估摸著到chun暉坊應該還有一段路,舅舅也看不見她的醜樣子,先小睡一會兒,到了沈府門前自然能察覺的。如此這般自我寬解一番,側過身就心安理得的睡著了。


    容與迴頭看了看,肩輿上的雕花門是鏤空的,裏頭覆了層垂簾,風一chui翩翩飄dàng起來。簾角飛揚裏堪勘閃現出她的臉,容顏如玉,蜷曲在隱囊上沉沉好眠。


    他笑了笑,到底還是孩子,兩口酒就撂倒了。這半天看下來,她的確和別家女孩不同,沉穩,擺得正的xing子,靜得像一泓水。沒有光彩奪目的偽裝,靜靜佇立,悠然綻放,與他人無關。隻是他又覺得好笑,她唱變文的時候手舞足蹈的樣子很有意思,戴上了麵具就成了另一個人,有些縱xing,或者那才是真實的自己。


    百樣都好,卻那樣畏懼他。


    容與不自覺抬手摸摸臉,莫非他是個兇狠在麵上的人?他向來是儒雅出了名的,對她也是和顏悅色。她小時候愛哭,他背著她在院子裏繞,從正午一直繞到傍晚。時間久了可能她都忘了,他難得去一趟,她卻和他親得不得了,隻要有他在的地方,三步之內必定有那個小小的身影。


    他生出感慨來,如今她長大了,日漸矜持疏遠。他就像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再融入不了她的世界,可不令人惆悵麽!


    馬蹄在十字街上緩慢踢踏,午後暖風熏人yu醉。坊牆低矮,坐在馬上望去,東市人頭攢動,chun暉坊的門樓依稀已能看見。他手裏攏著韁繩,緊些再緊些,漸行漸慢,好讓她睡得更長久。


    上將軍這樣,叫後麵一gān侍從意外,半裏地走了三柱香還沒到,弄得巡街似的。眾人心裏犯嘀咕,也隻有腳尖踩腳後跟的緩步踱。


    大唐歷來有規矩,平民百姓地位低下,住戶也好商鋪也好,大門是不能對著街市的。上將軍官居二品,按著朝廷恩旨,三品以上官員隻要喜歡,坊牆上都可以鑿個門楣出來。上將軍是個不愛張揚的人,府邸設在chun暉坊深處,清淨是清靜,往裏走得有一段路。每逢有早朝也等不到鼕鼕鼓敲響,武侯鋪索xing連坊門都不關了,隻要防著坊民出入,上將軍來去自由。


    將近chun暉坊,兩個布甲武候上前拱手作揖,諂媚笑道,“大都督今日空閑,這樣早就迴府了!”


    容與是早出晚歸的大忙人,收市鼓鳴過了,半夜三更照樣還在三十八街上走動,長安武候們沒有不認識的。因著他為人隨和,卒子們往來碰上了總要打個招唿表親近。


    “把果子給他們。”容與吩咐汀洲,騎在馬上一笑,“大晌午的辛苦,沒輪著吃飯的先墊墊。”


    兩個武候忙不迭捧著牛皮包cha秧下去,覥臉道,“謝謝大都督,標下們正餓得發慌呢!”


    他寥寥勾了勾嘴角,一夾馬腹復往前去,坊裏楊柳依依,遮天蔽日的頗覺清涼。再迴顧,樹和牆擋住了風,肩輿門上幕帷低垂,裏麵qing形也看不見了。


    那廂沈府門廊下,ru娘秀和香儂玉爐早早就已侯著,見一行明光甲的武將護衛著紫袍郎君緩緩而來,門子上小廝慌忙進裏頭通報六公子迴府了,瞿管家領著人下台階迎接,招攬了她們道,“快快,來拜見大都督吧!”


    三人不敢怠慢,紛紛欠身納福,“給大都督見禮。”


    容與躍下馬背抬手,“不必多禮。”


    抬輦平穩落了地,他站定了看,輦裏毫無動靜,想來那丫頭還沒醒。


    秀和香儂麵麵相覷,正要上去伺候,容與低聲阻道,“別吵她,叫她歇著。”轉身招了四個護將吩咐,“別上肩,抬進園子去。”


    四個親侍領命,甲冑相撞嘩嘩作響,躬腰到四角扶起抬杆,直起身子輕巧一提,抬輦便越過門檻朝那綠茵深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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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嬌深


    容與站在輦前頗覺棘手。


    她醉得厲害,一通折騰還沒有要醒的意思,幾個人圍著肩輿束手無策。到了煙波樓門口,斷沒有放任不管由她去睡的道理,秀無奈去撼她,她翻個身,睡得越發沉。


    “六公子,你看……”秀愁眉苦臉,“這怎麽好!竟是人事不知了似的!”


    容與微錯著牙沉吟,姑娘大了,小時候抱著背著都不礙,如今男女有別,就是長輩也要避忌。可要是不管,他知道原由倒罷了,老夫人女則上嚴厲,隻怕嘴上不說,心裏要鬧別扭。


    他頹然一嘆,這事是他惹出來的,善後自然也是他的責任。他過去掀簾子,她睡得兩頰泛紅,足意兒的樣子像隻貓。他蹲著身子探進去,輦裏空間狹小,合蘇的香氣縈縈迴旋在鼻尖,嗅著那味道,有一瞬居然失神。


    她吧唧兩下嘴,他失笑。湊近了看她,眉眼間恍惚還有小時候的影子,隻是兩腮不再肥嘟嘟的,缺乏眼下時興的珠圓玉潤,卻另有一種玲瓏細緻的宜人。


    他小心翼翼把手伸到她脖頸下,托起來一些,輕盈得不費chui灰之力。


    她綿軟靠在他臂彎,秀眉畫目,皎皎如明月。他生怕鬧醒了她,目光在她臉上巡視,卻是沒來由的胸口砰然一撞。他驚愕莫名,倉促別過臉,腦子仿佛被重重碾壓過,一時有些迴不過神來。


    怎麽了?他蹙眉暗忖,自己的外甥女有什麽可慌的,當真是愈發迴去了!


    他咬著牙伏身去挽她腿彎,才想抱起來,耳畔柔柔的聲音說,“舅舅,暖兒自己走。”


    他一怔,轉臉去看她。她的手搭在他肩頭,微側著臉,紅暈從麵頰蔓延至胸前。眼睛閃爍著瞥他,迅速又調開去。


    布暖這裏險些緊張得厥過去,一睜眼自己半躺在舅舅懷裏,還有什麽比這更叫她吃驚的?她是好人家的閨女,臨出門父親還一再教導。現在是酒後無德,舅舅再親總是男人,和男人這樣貼近是犯了大忌的。


    她無所適從,勉qiáng笑了笑,“真是失禮,沒想到睡得這樣熟,叫舅舅cao心了。”


    容與沙場上運籌帷幄,自有一套四兩撥千金的看家本事。隻一眨眼,仍舊是雲淡風輕的模樣,自持著收迴手,退後一步直起腰,臉上掛著溫和的笑,緩聲道,“虧你醒得及時,倒省了我的力氣。快些下輦吧!風口上chui久了要鬧頭疼的,還是迴房裏歇著好。”


    布暖忙從裏麵鑽出來,抬頭一看,人真不少!除了自己的貼身伺候,還有容與的四個近侍。


    她尷尬咳嗽一聲,福身道,“舅舅恕罪,暖兒告退了。”


    容與點點頭,看著她故作鎮定踅身往煙波樓裏去,高昂著頭,挺直了脊樑,肩膀卻微耷拉。


    他打發侍從把輦抬迴門上,自己順著台階朝醉襟湖邊去,邊走邊為剛才的事耿耿於懷。到底是哪裏不對?莫非是近來太忙,忙昏了頭?他揉揉太陽xué,看來是該好好歇一歇了,他多久沒睡囫圇覺了?十天?還是半個月?大抵就是因為過於勞累,才會生出這樣莫名其妙的錯覺。


    煙波樓裏的布暖也正懊惱,她的小姐脾氣發作了,癱在胡chuáng上打滾,邊滾邊抱怨,“你們怎麽不叫醒我?這下可好,我臉都丟盡了,活不成了!”


    玉爐在邊上嘟囔,“怎麽沒叫你,是你自己睡死過去了,還怨怪別人!”


    秀和香儂左右坐了來按她,好言寬慰著,“沒什麽,自己嫡親的舅舅還笑話你不成?這麽點事就要死要活的,傳出去豈不磕磣死了!六公子也沒有惱你的意思,你放寬心吧!”


    布暖鼻子發酸,她不敢想像,那雙深邃的眼裏浮起鄙夷時有多叫人生不如死!她在意別人的看法,尤其是舅舅。她想給舅舅留個好印象,可一見麵就弄成了這樣,她簡直羞慚得無地自容。


    要怎麽補救?她趿上高頭履下了胡chuáng,“我去給舅舅負荊請罪,請他責罰我。”


    玉爐抱住了她道,“你安生些吧!六公子迴竹枝館去了,你還想闖上湖心亭惹他惱火?”


    布暖一時像霜打的茄子,挪到席墊上長籲短嘆,指甲無意識摳著幾麵,尖銳刺耳的聲響攪得人槽牙發酸。


    玉爐捂起了耳朵,挨過去說,“你要賠罪還是等六公子上了岸再說吧,今晚有團圓飯,還怕遇不上麽?”說著話鋒一轉,叉腰道,“你的確該向六公子請罪,詆毀長輩該罰你閉門思過!”


    布暖臉上一片茫然,“我什麽時候詆毀過舅舅?”


    玉爐磨牙獰笑,“沒有嗎?倒三角眼大麻子,飯量大嗓門粗,這是你說的吧?害我在門上都沒敢正眼瞧他,早知道就不該信你的話!”


    布暖噎了一下,如花美人給中傷成了那副模樣,她心虛、她愧怍、她良心不安。她縮得更矮,“不打自招沒什麽意思,這個就算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


    香儂和秀相視一笑,“玉爐快作罷吧,少看一眼也不會掉塊rou。長安多俊傑,六公子和藍將軍都是人中龍鳳,武將尚且如此,文官不知是怎麽樣的呢!”


    玉爐哂笑,“你真當朝廷是洛陽花市麽?這等樣貌萬中無一的,那些舉著笏板的窮措大未必比得過去!”


    秀看著玉爐搖頭,轉臉對布暖笑道,“往後仔細些,這丫頭有個花癡的病根兒,少派她往六公子跟前去,別做出什麽跌份子的事來叫大家掃臉。”


    幾個人鬧笑起來了,因著正是午後,又是chun困要犯的時候,調侃幾句就搖著扇子各尋各的睡處去了。


    席墊是才擦過的,踩在上麵一片冰涼,隱約還混雜著丁香的味道。秀總是這樣,最jing細的地方花上最大的心思。她會把塔子泡在水裏發開,用綃紗一點點濾去殘渣,拿巾櫛泡半個時辰,然後反覆擦拭,隻為香氣能長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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