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號車廂內現在剩下的人都是拚死與血屍鏖戰以至於完全脫不開身的鬥士,相比於那些早早就棄戈逃命的人,他們無形中經曆了一層大篩選。這些人即使被迫留下來,也毫無怨言,隻是埋頭砍殺,逐漸與周岐薑聿匯聚成一團。 這個過程中,不停地有人在死去,不停地有人在爬起來。 誰也不知道希望在哪裏,誰也不知道這條隧道究竟有多長。 他們隻是戰鬥,戰鬥到最後一刻,戰鬥到油盡燈枯。或者,光明的到來。 “周岐,衣服!” 槍林彈雨中,徐遲大喊。 周岐執行徐遲的指令已然成了條件反射,脫了身上的t恤就扔了過去。 徐遲咬緊牙關,後腿蹬地縱身躍起,在半空中接到衣服,淩空轉身,撲向那顆懸浮蛋,張開衣服把瘋狂震動的蛋整個包住。 就在這時,空氣中傳來幽微的哢嚓聲。 蛋殼破裂了! 不祥的預感攫住所有人的全部心神。 “小心!” “遲哥!” “fuxk!” 小組成員幾乎同時出口。 周岐麵色大變,一刀捅進一條血屍的胸膛,來不及拔刀就轉身朝徐遲撲去。 一股駭人的熱量在懷中猝然迸發,徐遲的喉嚨口發出一聲悶哼,同時溢出來的還有大量熱血。五髒六腑霎時如被集體丟進了絞肉機,稀裏嘩啦碾成爛泥。有一瞬間,熱浪滾滾中,意識仿佛被黑沉沉的帷幕兜頭籠罩,他須得竭力唿吸才能勉強掀起帷幕的一角,探出頭來。 兩條胳膊像是灌進了成噸的鉛,每牽動一根肌肉都要耗費巨大的心血。濃鬱的血霧剝奪了視野,他根本看不清破碎的窗戶開在哪個方向。 懷裏的東西持續漲大。 高溫幾乎燒穿皮肉融化筋骨。 這時候,敏銳的空間感發揮到極致。 牙關混著鮮血,咬得咯吱作響,徐遲奮力將雙臂間火球般的東西推出去。 肩胛骨往後撐出可怕的弧度,神經末端火辣辣地疼,渾身的肌肉都繃緊到快要裂開。他終於發出一聲困獸的低吼,打出一記決絕漂亮的保齡球。 一團看不清形狀的火球被重重砸出了窗外。 急速行駛的列車外,忽然炸開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如太陽耀斑大爆炸,刺眼的白光將所有人的視力短暫地剝奪了兩至三秒。在近乎全盲的恐慌中,滿地滿車廂的血屍刹那間憑空蒸發。 一切都像是從未發生過的幻夢一般。 然後徐遲如斷線的風箏,弓起的身軀伸展開,落下來,落進劇烈起伏的懷抱。 這個懷抱無論何時,總是存在。 “……遲你……還好嗎……迴答……” 耳邊傳來斷斷續續的人聲,徐遲用力仰起脖頸,想點頭示意自己還好。 點頭的姿勢可能隻完成了三四分,他就被擁進更緊更熱烈的懷抱。 對方每一根顫栗的骨頭都像是要嵌進他的身體裏,帶著他的靈魂共振。 他抬手搭上周岐激烈跳動的頸動脈。 周岐幹裂的嘴唇細細密密地剮蹭著他的耳根。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劫難過後,男人驚懼之餘,隻能把這四個字的車軲轆話來來迴迴地重複,一遍又一遍,像是永遠也說不完。第80章 他也很愛徐遲。 危難排除,血屍消失,列車駛出隧道,但關卡並沒有過去。 救命的血清仍舊杳無蹤跡,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被血屍咬傷的通關者們逐次出現前期症狀。 高熱,疼痛,囈語,皮膚融化,神誌不清。 血清再不出現,很快,新的血屍將在他們自己人中死灰複燃。 如果悲劇上演,如此循環往複,這條死亡列車永遠也無法抵達終點。 周岐赤著上身,抱著徐遲,蜷縮在角落。 方才一場大戰中,幸免者寥寥無幾,哪怕強悍如周岐,身上照樣傷痕累累。 他開始對徐遲正在經受的疼痛有了最為直觀的體驗病毒侵入帶來的神經痛是一種非人的折磨,是世上最漫長最煎熬的刑罰。他不得不分出一大半的意誌來抵抗疼痛的侵蝕,好讓他不至於滿地打滾顏麵盡失,剩下的那一點意誌則艱難維係著清醒,催動遲鈍的大腦思考血清到底被藏在什麽地方。 此時,身邊任何一點響動都足以撼動焦灼的神經末梢,加劇痛感。 但耳邊充斥著哀嚎。 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無懼死亡和鮮血的勇士一個接一個敗在了持續不斷的尖銳如刀剮的疼痛下。 其中以薑聿那小子叫得最為跌宕起伏山路十八彎,周岐額角抽搐,一度想把人捂嘴敲暈,弄死了事。 任思緲在傷員間奔走,試圖通過一些簡陋的手段盡量緩釋眾人的痛苦。她把大波浪長發挽成高高的發髻,瓜子臉上的表情格外嚴峻,鼻子上的那顆紅痣被細密的汗水覆蓋,變成深沉的暗紅色。不得不說,她是一名合格稱職的軍醫。 時間的逝去使絕望的氣味越發濃厚。 薑聿慘叫中夾雜的詩歌開始往煽情的方向發展。 “我野蠻生長, 沒能成為自己的月亮。 能遇見你們, 是銀河慷慨贈我的光。” 周岐聽了一耳朵,鼻頭感到一陣陣酸意,不是因為薑聿狗屁不通的詩,而是因為徐遲的手一直緊緊握著他的食指,像個生了病的嬰兒一般。 他還沒見過這麽虛弱乖巧的上將。 生命正從這具優雅俊秀的身體裏一點點流失。灰敗的麵孔像極了多年前那個代替袁啟死去的小孩。 “如果就此幻滅,我將告別黃昏,從此掙脫藏身的黑暗,向你的光裏最後墜落。” “閉嘴吧大詩人!”克裏斯汀忍無可忍。 “哈哈,我都快慷慨就義了,你還不讓我說說臨終遺言?”薑聿白著臉抗議。 “要說你就好好說。”任思緲歎氣,“說些正常人能聽懂的。” “我怕我說些通俗易懂的,你難為情。”薑聿捂著腰上的傷口。 那裏的衣服已經被血染透。 任思緲笑了:“你說你的,我難為情我的,我管不著你,你也別管我,這叫個人自由。” “好,那我就自由一把了。”薑聿深吸一口氣,圓圓的臉蛋忽然間沉了下來,顯得格外認真,他眨巴眼睛,盡量穩住顫抖發飄的聲線,“姐姐,以後你跟我吧,我對你好。” 意外的,沒有華麗辭藻的堆砌,是一句平凡到平淡的告白。但誰都能聽出,他語氣中的真摯。 旁觀者們一個個都屏息凝神,忍痛吃起狗糧,並期待起另一位當事人的迴應。 想來,人天性愛聽八卦這句話確實不錯。 臨死也得八卦一下。 任思緲沉默了一會兒,如水的眸子裏波光流轉。就在眾人猜測這是不是一場襄王有意神女無情的烏龍時,神女長長地唔了一聲,然後爽快地點頭:“好啊。” 薑聿呆了。 任思緲唇邊的笑容加深,顯出難得的溫柔,她一步步走近,蹲在薑聿麵前:“雖然你沒錢年輕還討飯吧,但我意外地不怎麽嫌棄,湊合談吧。” “不過,事先得聲明,我以前也沒搞過姐弟戀,不清楚具體要怎麽談,而且姐姐一把年紀了,談戀愛肯定衝著結婚去的,你要是單純耍流氓呢,還是算了。如果在一起了呢,以後呢,哪天你要是不喜歡我了就趕緊跟我說,免得耽誤姐姐另覓佳緣,懂了沒?懂了就點點頭。” 薑聿盯著她看了幾秒,點頭。 “嗯。乖。”任思緲拍拍他的臉。 薑聿傻了,就此陷入迷幻的境地。 等他終於反應過來,突然爆發出鵝鵝大笑。 任思緲嚇了一跳,心說這孩子瘋了嗎這是? 結果薑聿笑著笑著就樂極生悲,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多少年後想起這一幕,任姐姐還總調戲薑老弟,說他當時告白完了被接受,整個樂瘋了,高興得直接昏迷。 薑聿也總嗆聲,說放屁,小爺就是臨死想著脫單,沒想到瞎貓逮著死老鼠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時間驚嚇過度承受不住。 佳話偶成。 在陰鬱且慘淡的車廂裏,算是唯一一抹晴色。 尚有行動力的人在第五次把整個車廂翻了個底朝天之後,徹底偃旗息鼓,開始迴首前塵往事,絮叨生平。 這邊的大胡子老哥是位的士司機,上有老母下有孤兒,老婆跟隔壁老王好上了,跑了,他以前當過兵,但沒念過書,說如果活下來,迴去後好好讀點書,也爭取做個文化人。 那邊穿褲衩的同誌別看模樣不咋樣,也是個體麵的體育老師,教初中的,一直在抱怨學校把素質教育當幌子,隻抓文化課不鍛煉身體,孩子們一個個弱得跟雞崽兒似的,將來怎麽保家衛國?義憤填膺說到這兒,他哽了哽,揪揪頭發,對哦,現在也沒什麽國不國的了。 周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聽得津津有味。 懷裏的徐遲開始了斷斷續續的夢囈,摳不出清晰的字眼,隻覺得他說得很艱難。周岐側耳聽,偶爾能從一長串意味不明的咕噥裏聽到疑似自己名字的發音,那也很輕很輕。 周岐握著他的手摩挲腕骨,有一瞬間會覺得能這樣步向人生的終點也未嚐不可。 他忽然想到周中尉的妻子,他現在這個名字的母親。女人為信仰獻出自己的兒子後就陷入了抑鬱和瘋狂的沼澤,她把所有對兒子的愧疚與愛,摻雜著恨與埋怨,如數傾倒在周岐身上,壓得周岐喘不過氣。有時候她隻是突然古怪地盯著周岐看,周岐都覺得莫大的內疚幾乎淹死他。 如果可以,周岐想,他希望那時候死的是他自己。但命運沒有給他自由選擇的機會。於是他背負著所有人的期望砥礪前行,他們讓他銘記恥辱,那他便銘記恥辱;他們讓他複國血恨,他也一直是這樣做的。沒人問過他是否願意,他也從沒想過他的人生還有別的路可走。 他生來,不對,他活下來,就是為了當那頭領頭的孤狼,口裏銜著複仇的旗幟。 這是他活著的全部意義。 但現在,除了酒精,他生命中又誕生了別的意義。 他垂眼看他半路重逢的“意義”。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充盈於胸膛的炙熱情感又開始彰顯它的存在感,這種情感令他一度惶恐不安,又令他沉湎癡迷,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