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誠子順著他的話頭,迴到了那段過往,也在記憶中看見了宋恩慈那張哭花的小臉。“但第二日,她就主動把玉佩還迴來了,還對你說這塊玉佩本就是我的東西,她不該要。當你為她的懂事而感到欣慰時,可曾知道她頭一天晚上經曆了什麽?”梵伽羅盤膝坐在地上,把那半塊黑玉捧在手心。“那一日,她經曆了什麽?”玄誠子跨前幾步,已經完全被這個話題吸引了。原本被仇恨迷了心智的玄門眾人也都紛紛看向梵伽羅,全神貫注地聽著。“所有的傳世之寶都是有靈的,這一點,你們應當知道吧?”梵伽羅輕輕摩挲著這活靈活現的半塊魚形玉佩。“我們當然知道。所以說,這塊玉佩也是有靈的?”常淨大師開口詢問。“是的,它有靈,而這靈性,唯有我們這種生而有靈的人才能感應得到。我和宋恩慈都是靈者,我們可以在觸摸的一瞬間,感應到這塊玉佩傳遞給我們的訊息。它用意念告訴我們,它的兩個半身互為陰陽,融為一體,不可拆分。”“它可以讓我們擁有撼天動地、唿風喚雨的力量,然而一旦使用了這些力量,我們的靈魂就必須屬於它,既死後由它吞噬,永遠不複存在。那樣的力量,哪一個修者不想擁有?然而在擁有之後,這個世界卻會因為這份無所拘束的力量和永無止境的欲望,陷入浩劫。”“所以我們天水派才傳下一條鐵律,那就是靈子不可動用該玉佩的力量。”“然而這塊玉佩是活的,擁有極高的靈智,它會不斷誘惑它的持有者去使用這種強大的力量,進而成為它的祭品。它的力量或許最初來自於天地,但後來卻是靠著這一條又一條經受不住誘惑的靈者的生命,堆積而成。越是實力強大的靈者,就越是能清晰地聽見它的蠱惑。”“如果你硬頂著不用,那麽它也有辦法對付你。它會源源不斷地把陰陽二氣灌入你的身體,讓你白天承受陽氣灼體的疼痛,晚上承受陰氣灌頂的寒冷。每一個日日夜夜,你都將活在業火的焚燒與寒冰的凍結中,那是冰與火組成的二重地獄,那是活著一天就必須每時每刻都忍受的無止境的折磨。”“你若是想要擺脫這樣的痛苦,就必須源源不斷地使用它的力量,加深與它之間的因果。如此,當它吞噬你的靈魂時,便是天道也不能阻止。否則像它這樣的逆天之物,早在眾神未曾泯滅的時代,就已經被天道雷劫銷毀了。”梵伽羅抬起頭,直勾勾地看向玄誠子,揭示了一條又一條擺放在他眼底,卻從來不會讓他過多思考的秘密:“所以,我們天水派的曆任靈子才活不過三十歲,因為他們每天都待在冰與火鑄就的地獄裏。”“所以,宋恩慈才會在第二日主動把玉佩還迴來。她想要力量,卻忍受不了一絲一毫的痛苦。隻是短暫的一個晚上,就讓她打了退堂鼓。”“所以,她在奪走玉佩之後將它拆分成兩半,以防備那陰陽二氣的折磨,也防備靈魂被玉佩吞噬的結局。她以為不完整的個體,就不會擁有那樣強大的殺傷力。黑玉主宰死亡,於她無用;白玉主宰生機,讓她成了活死人肉白骨的澤州聖女。”“所以,我在那棵輪迴樹裏熬過了千千萬萬次的輪迴,因為那樣的痛苦,我從六歲開始,一直忍受到十九歲。我自然可以保持理智和清醒。”“所以,我才可以消滅那棵樹,因為我隻是一個魂體,不入五行;我已經死了,不沾因果;我被鎮壓在人世,不得入輪迴。好巧不巧,我正是那棵樹的克星。”梵伽羅說完這段話,便捧著那塊黑玉陷入了沉默。而玄誠子的唿吸則開始變得粗重。原本還陷於仇恨的玄門眾人,此時全都看向那塊黑玉,目中流露出貪婪和忌憚。殺人奪寶的念頭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腦海中劃過,卻又很快隱去。現在還不行,在這個法陣裏,梵伽羅似乎是無敵的。“阿彌陀佛,原來如此。若是沒有宋恩慈當年的一念之差,也就不會有現在的梵施主出手救世。世間一切果然都有其命定的安排。”常淨大師雙手合十,深深彎下腰去,以表達自己的感謝和敬意。他相信過去和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天道在看著,佛祖在看著,世間諸靈也都在看著。誰對誰錯,孰正孰邪,他們心中自有答案。玄誠子仿佛也感受到了這種鋪天蓋地的窺視,這窺視與其說是一種錯覺,不如說是來自於他的良知和理智。他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劍尖垂向地麵,前後左右挪移,不知該指向何處。他直到現在才發現,這柄象征著雷霆和公正的劍,最應該指向的人,其實是自己。他滿以為作惡多端的孽徒,卻原來從那麽幼小的時候就開始守護這個世界。他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玄誠子簡直不敢深想。長生和長真用敬畏的目光看向法陣中的人,雙膝一軟,竟然跪了下去。林念恩想到了那枚暗算梵伽羅的種子,內心的羞愧頓時如岩漿一般沸騰。然而梵伽羅的故事還遠遠未曾結束。他一下一下摩挲著那塊昭示著死亡和不祥的玉佩,徐徐道:“從六歲到十九歲,我每天都活在地獄裏,也因此,這九重血煞噬魂陣對別的鬼魂來說或許是一種慘無人道的折磨,對我卻僅僅隻是一場試煉。正是靠著它的煉化,我才不斷穩固了魂體,避免了被這塊陰玉吞噬的命運,也終於修成人形,重迴這個世界。”“而我死後,宋恩慈卻和那位張公子私奔了,美其名曰護寶不利,愧對師門,無顏相見。”說到這裏,他似乎覺得這個借口非常有趣,便輕輕笑了幾聲。對宋恩慈的鬼話深信不疑的天水派眾人,一個個臉頰燒紅、頭顱低垂、羞愧難當。即便是最鐵齒的知非道長也都不敢再狡辯一個字。說得越多,隻會顯得他們越卑劣。玄誠子的劍尖猛地一顫,竟是差點壓抑不住信念坍塌所造成的疼痛和悲哀。“這塊陰玉隻能吸食陰煞之氣,沒什麽大用,那塊陽玉卻真真正正是個寶物,能實現擁有者的所有願望。師父你猜,宋恩慈和那位張公子對著那塊陽玉許了什麽願?”玄誠子抿緊雙唇,一字不答。那些遲來的愧悔、羞慚、憤怒,正以極快的速度摧毀著他的道心。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噴出一口血來。站在他身後的那些玄門高手卻不約而同地設想了一個答案,還有人不自覺地喊了出來:“永生,成神。”但凡踏上修行一途的人,都會把“壽與天齊”和“飛升成神”設立為終極目標,宋恩慈自然也不例外。梵伽羅輕笑起來,看著這些人的目光卻帶上了冷意,“是的,她和張公子許願永生。得了永生,成神自然也就不遠了。”玄門眾人齊齊低喘,眼裏的貪婪已近乎瘋狂。梵伽羅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他們的表情,並且篤信如果宋恩慈敢於站出來表明身份,她一定會被這些人扒皮拆骨,奪走寶物。裹成木乃伊的林念慈一動不動,就連胸膛的起伏也消失了,仿佛一個死人。原本小心翼翼地照看著她的天水派門徒,如今都遠離了她。玄誠子依然站立在她身前,將她護住,曾堅定不移地指向梵伽羅的劍,如今卻垂向她躺著的地麵,仿佛已經倒戈。梵伽羅似笑非笑地瞥了林念慈一眼,繼續道:“宋恩慈並不知道,永生不是成神的路,而是一個永遠都擺脫不掉的詛咒,因為永生不等於青春永駐。”玄門眾人並未察覺到這句話的險惡之處,玄誠子的眸光卻開始劇烈閃爍。看見他的反應,梵伽羅輕快地問道:“當你的生命一直延續,而你的身體卻在不斷衰老,你會變成什麽模樣?”這個問題引動了所有人的想象,也令玄誠子冷硬如霜的臉龐顯現出一瞬間的扭曲。梵伽羅搖頭輕笑:“你的生命永存,可你的身體已經死了,於是你橫跨於陰陽之間,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你想死死不了,想好好地活,卻又沒有辦法。你的身體瘦得如同骨架;你的內髒爛得如同腐水;你張開口,吐出的是屍體獨有的惡臭;照鏡子,看見的是一張形同鬼怪的臉龐。你的餘生便是地獄。”玄門眾人不由自主地後退,露出駭然的神色,目中的貪婪也被驚惶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