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羅搖搖頭, 並未答話, 隻是眼瞳放空,陷入了迴憶。但在轉瞬之間, 他又清醒過來, 然後把那保溫瓶裏的黑色液體倒入陶罐, 探手進去輕輕攪拌。沒有人看得見陶罐裏放著什麽, 卻能聞到一股十分怪異的味道, 有些腥鹹,像血液;有些淡香,似檀木;尾韻還透著一點微微的甜。旁人或許不知道這混雜的味道是什麽, 但有兒有女的閻部長卻立刻意識到,這氣味不正像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嗎?那血腥味是從母親肚子裏帶來的臊;那淡香是新生的肉體獨有的鮮;那甜味卻是牛乳特有的綿。這壇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總不可能是一個小嬰兒吧?閻部長伸長脖子,踮起腳尖,卻隻看見一個黑漆漆的壇口和梵老師那隻白得宛若玉雕一般的手。但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隻因梵老師把壇子裏的東西攪拌均勻之後便倒扣在地上,開始揉搓。那竟然是一團泥,純黑色,非常細膩綿軟,被梵老師潔白如玉的指尖撚成一個一個小丸子,擺放在一旁。隻是片刻功夫,大大一個泥團就被那雙靈巧的手分成了數十個小泥丸,一個個圓滾滾,比機器搓出來的還要規整。閻部長看得滿頭霧水,卻不敢多問。其餘人也都不明所以,屏聲靜氣。梵伽羅把搓好的泥丸半握在手裏,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一環,便做成了一個個小葫蘆,又用薄而鋒利的刀片在葫蘆上劃出兩道細長的彎和一條曲起的弧。閻部長湊近一看,頓時連連讚歎。別看梵老師的手工很簡單,但做出來的成品卻都靈動可愛,生機勃勃,儼然是一個個像不倒翁一般可愛的泥娃娃。它們有著大大的腦袋和圓圓的肚子,細長的眼睛彎彎的,小小的嘴巴翹得高,看上去仿佛很開心。做好了這些不倒翁,梵伽羅便把它們捧出指揮中心,輕輕撒在地上,淡聲道:“去吧。”去什麽?去哪裏?閻部長亦步亦趨地跟在梵老師屁股後麵,滿頭都是問號,隨即,這些問號又都變成了血紅加粗的驚歎號。隻見這些小小的不倒翁落地之後前後晃了晃,然後腦袋往下一勾,竟紮入土裏消失了。它們沒有手,沒有腳,卻一個個跑得飛快。“梵老師,它們是活的?”饒是見慣了大場麵的閻部長都忍不住驚了驚。“曾經是活的。”梵伽羅扔下一句驚悚的話:“它們都是他的孩子。”閻部長順著梵老師的視線,迴頭看向監控屏,與那張原本極醜陋,現在卻俊美得勾魂奪魄的臉對了個正著。“他的孩子怎麽在您手裏?”閻部長又迷惑又驚駭。“蘇楓溪的案子您還記得嗎?”梵伽羅提醒一句。閻部長看過案宗,自然記得清楚,於是點點頭。“那壇子就是我們從蘇楓溪的別墅裏抄檢出來的,裏麵裝著許多孩子的骨灰,被我凝練成了這幾十個。孩子的母親是蘇楓溪,孩子的父親你猜是誰?”閻部長愣了好一會兒才用顫巍巍的指尖指向屏幕上的怪物:“是他?”“是他。”梵伽羅歎息道:“渴望父愛母愛是孩子的天性,它們自然會去找爸爸,我們坐著等就是了。”“哦,好。”閻部長跟在梵老師屁股後麵,渾渾噩噩地走進指揮中心。他想到了軍隊最初抓捕張文成時的模樣,他瘦得隻剩下一副骨架,外麵裹著一層發臭發黑的皮囊,頭頂的白發斑斑駁駁,活似剛從棺材裏挖出的幹屍。在自己家獨處的時候,人本該是最放鬆、最自然、最真實的,由此可見那副幹屍一般的醜陋模樣應該是張文成的常態。一般人看見他,嚇也會嚇得半死,而蘇楓溪卻能與他交媾並生下那麽多孩子,她到底是怎麽忍過來的?閻部長越想心裏越發毛,坐定之後忍不住狠狠打了一個冷顫。異人的世界他真的不懂,為了獲得力量或者長生,他們似乎可以做盡世上最醜惡的事。“梵老師,閻部長,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有沒有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一名副將坐不住了,唯恐那怪物恢複精力之後會馬上跑出深穀。“等著吧,血緣的羈絆是剪不斷的。”梵伽羅語氣平靜。閻部長拍板道:“等等看,先別急。哦對了,今天晚上怎麽隻有您一個人?宋博士呢?”梵伽羅:……他淡而寧靜的雙眸泛起了絲絲漣漪,沉默一瞬才道:“他應該還在自己家裏睡覺。我來得匆忙,忘了通知他。”閻部長奇怪道:“你們不是同居了嗎?”梵伽羅:……他垂下眼瞼,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一會兒竟搖頭低笑起來,朗潤的笑聲把這原本死寂慌亂的夜也染上了幾分輕鬆的色彩。笑罷,他拿出手機,給最為熟悉的那個號碼發送了一條短信。閻部長沒敢窺探他的隱私,隻好把目光挪向監控屏,卻陡然發現那枯骨堆成的森白山巒上竟跳躍著幾個黑黑的小點。他起初以為自己看錯了,把畫麵擴大了幾倍才終於確定,哪些小點正是梵老師之前放出去的幾十個不倒翁娃娃。它們泥塑的身子濕漉漉的,又綿又軟,蹭著枯骨往上攀爬跳躍,竟半點聲響也無。那怪物依然坐在山頂休憩,猩紅雙瞳已被眼瞼遮擋,顯得十分安詳。即便這些娃娃在不斷靠近目標人物,閻部長也並不覺得它們能改變什麽。泥塑的人偶怎麽可能對付得了那種刀槍不入的怪物?梵老師到底想幹什麽?這樣的等待有意義嗎?閻部長心裏七上八下,十分忐忑,卻因為幾次三番的合作,早已對梵老師產生了不可動搖的信任,竟半點反對的意見也沒提出。幾名副將倒是耐不住了,不斷催問:“我們還在等什麽?幾十個泥點子能頂什麽用?”他們話音剛落,那幾十個泥點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撲到閉眼假寐的張文成身上。他猛然睜開眼,往後翻滾,卻又被後方襲來的幾個泥點子牢牢咬住。是的,咬住,像蜱蟲咬住人肉,像張文成咬住那些奶牛,沾了血氣就打死也不鬆口。這些泥娃娃張開翹得老高的嘴角,露出的竟然是兩排白森森的鋒利尖牙,轉瞬就把張文成連炮彈都打不穿的皮囊咬出了一個個小洞,然後扭著圓滾滾的肚子鑽了進去。“爸爸,爸爸,爸爸……”他們竟然還會說話,嗓音奶唿唿、甜滋滋,聽上去又天真又可愛。但這些聲音聽在張文成耳裏卻不啻於催命符,令他俊美無儔的臉龐顯現出驚恐萬狀的表情。之前還萬分囂張狂傲的他,現在卻倉皇無措地轉動著腦袋,四處亂看,四處亂瞄,仿佛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根草,甚至於腳下的每一具骷髏,都變成了他最為害怕的那個人。“梵伽羅?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慌得連站都站不穩,竟然一頭從枯骨堆成的山上栽倒下去,模樣狼狽得像一隻喪家之犬。他開始滿地打滾,大聲哀嚎,仿佛痛到了極點,兩隻手不停在身上拍打,摳撓,撕扯,很快就把自己俊美的皮囊弄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那些泥娃娃入了他的肉,便似泥點子入了海,很快就融化了,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的。他的身體開始從內部腐爛,有黑紅的血水滲出皮囊,灑了滿地。他摳著那些枯骨往山頂爬,就像飛蛾下意識地往火光裏撲,已是倉惶地連逃生之路都找不到了。閻部長和幾名副將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一幕。他們原以為這隻怪物是不可戰勝的,是密集的炮火和數萬人的軍隊也抵擋不了的,然而在梵老師這裏,他竟隻是甩幾個泥點子就能解決的問題。那隻怪物顯然是認識梵老師的,這會兒正一聲一聲喊著梵老師的名字。他顯然很害怕他,否則不會在一個照麵都沒打的情況下慌亂成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