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羅取下麵具,把雙手懸於新鼎左右,閉上眼,製造了一個透明的空間,又灌滿磁場,然後不斷壓縮。於是那尊燦金色的新鼎就與之前那塊新銅一般,飛快長滿了鏽跡,又慢慢崩解成一灘黑色的塵粉。它被梵伽羅擺放在電子秤上,顯示屏顯示的數字最初是98760克,卻又在分分秒秒地流逝中飛速遞減,直至變成了微不足道的78克。那麽沉重的一尊鼎,在短短幾分鍾的時間內,變成了一捧重達幾十克的齏粉,這樣的變化不僅令人震撼,更令人感到頭皮發麻。首長長久凝視著那堆黑色的塵粉,沒有說話,於是眾人也都屏住了唿吸默默等待。死寂的氛圍在實驗室裏蔓延,首長不開口就表明他還在猶豫,他猶豫了,這樁案子最後能不能立住還是個問題。孫館長和劉副館長緊繃的麵容開始鬆緩,嘴唇抖了抖,仿佛想笑,又忍住了。然而下一秒,首長威嚴的聲音就從手機裏傳來:“閻泉陵,我已經給過你最高權限,現在我再給你一張手令,方便你辦事。隻要能抓住幕後黑手,任何決定都由你自己斟酌,不用總是向我層層遞報告,那樣會影響破案效率。我還是那句話,動搖國本的人,我們絕不姑息!”閻部長立刻頷首領命,末了遲疑道:“首長,我剛才已經跟您說了,那批國寶恐怕……”首長再次陷入了沉默,過了半晌才歎息道:“你盡力就好。我對你隻有一點要求,幕後這人,你一定要抓到!”“是!”閻部長敬了一個軍禮。首長勉勵他幾句,又真誠地向梵伽羅道謝,然後掛斷了視頻電話。與那樣的大人物進行過麵對麵的交流,梵伽羅卻半點不顯得色,更未曾以此為武器,對孫館長和劉副館長展開攻擊。他隻是拿起一塊絨布,沉默地清理著電子秤上的黑色塵粉。反倒是孫館長和劉副館長抖抖索索,欲言又止,儼然是一副想辯解卻又被打壓得隻能忍辱負重的樣子。他們拙劣的表演令原本還站在他們這邊的專家學者都露出了厭惡的神色,此時哪裏還敢與他們站在一處,紛紛都躲遠了。閻部長環視眾人,沉聲說道:“首長的指示你們都聽見了吧?之前已經鑒定過的文物,現在全部給我重新鑒定一遍,不管是無損檢測法還是有損檢測法,隻要能做到百分之百精確,就給我用上,出了事我負責。”在場的人全都被梵伽羅狠狠打過臉,這會兒自然不敢反駁,於是各歸各位埋頭工作。閻部長慢慢退後,與孫館長和劉副館長站成一排,一句話都沒說,隻是渾身散發著冷冽的氣息,就已經足夠讓這兩個人心驚肉跳、汗出如漿。梵伽羅把工作台清理幹淨後便摘掉手套,靜靜等待。宋睿湊到他耳邊低聲問道,“你就那麽憎恨神靈?”“我不憎恨神靈。”梵伽羅搖頭。“不,你有。我敢肯定,你醒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擊殺所有試圖成神的人,對嗎?”宋睿深深望進這個人的眼底。“你說的沒錯,在這個世界上,所有試圖成神的人,都是我的敵人。”梵伽羅坦然承認,卻又輕輕搖頭:“但是我並不憎恨神靈。”宋睿輕笑兩聲,不置可否。梵伽羅同樣深深望進他的雙眼,問道:“你知道我最喜歡的神靈是哪一位嗎?”“你也會有喜歡的神靈?”宋睿感到很意外,他一直認為梵伽羅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是的,他是靈媒,並且解決過很多科學無法解釋的靈異現象,但奇怪的是,他卻認為世界上不應該有神,他所謂的無神論不是不相信神,而是不允許神的存在。他真的太矛盾了。“我為什麽不能崇敬神靈?”梵伽羅眼瞼低垂,語速緩慢:“萬物生發之初,世界是一片混沌,盤古大神憑一己之力開辟了天地,左眼化日,右眼化月;頭發和胡須化漫天星辰;身體變作三山五嶽;血液變作江河湖海;牙齒、骨骼和骨髓散落為地下礦藏;皮膚和汗毛生為草木;汗水落成雨露。 ”梵伽羅抬眸看向頭頂的璀璨燈光,“他因孤獨而誕生,又因孤獨而死亡,他就像鯨落,把自己的一切迴贈給這個世界。從此以後,他便再也不會感到孤獨,因為萬事萬物都因他而生靈,日月星辰都因他而轉動,天地歲月都因他而有情。後來的三清道祖、玉皇大帝是怎樣的境界?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是無情無愛、無我無物。與盤古大神相較,他們算什麽呢?萬萬年的壽命,比得上一刹那的永恆嗎?”“萬萬年的壽命,比不上一刹那的永恆。”宋睿反複思量這句話,搖頭道:“不知道為什麽,聽見你這樣說,我會感到非常不安。”因為他從梵伽羅的眼底,看見了與盤古大神一樣的孤獨和寂寞。那樣偉大的神靈,卻因為孤獨而剖開了天地,又因為孤獨而犧牲了自己,這結局是否預示著什麽?“我隻是有感而發,你不要多想。”梵伽羅握住宋博士的手,輕輕用指尖點著他的手背,低語道:“如果這個世界能順利度過浩劫,我希望我能變成一個普通人,嚐一嚐飯菜的味道,看一看外麵的天地,平平安安、壽終正寢。”身為如此強大的靈媒,他的願望竟然與普通人一樣,隻需要平平安安、壽終正寢。這些話深深觸動了宋睿的心,令他啞聲附和:“我的願望也是平平安安、壽終正寢。當然,如果能再加上四個字就更好了。”“哪四個字?”梵伽羅好奇追問。“與,你,一,起。”宋睿放緩語速,一字一頓地說道。梵伽羅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視線從宋博士漩渦一般的眼瞳裏抽離,倉促地看向別的地方。他削薄的嘴唇微微蠕動幾下,似乎想說什麽,卻終是選擇了沉默。在塵埃未定,生死未明之前,他沒有能力承擔這四個字。得不到他的答複,宋睿也不覺得失望。他的生命本來就是一片荒蕪,如今能有一個盼頭就已經很知足了。在兩人竊竊私語的時候,那隻粉彩老壽星瓷瓶的微量元素測定結果終於出來了。造假者能夠把仿品的化學元素成分配比得與真品一模一樣,但是當這些成分的含量精確到幾百萬甚至幾千萬分之一時,他們就無能為力了。再加上中央試驗室早就掌握了各個古老瓷窯的微量元素的配比數據,並以此為基礎建立了一個數據庫,而這個數據庫的作用與dna對比庫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技術員隻要把采集到的樣品放入檢測艙,主控程序立刻就會對它的微量元素進行分析和對比,它是古董還是贗品,一眼就能分明。“閻部長,這隻瓷瓶是假的!”技術員舉起熱氣騰騰的鑒定報告,嗓音裏充滿了倉皇無措:“從微量元素上分析,它的確產自景德鎮,卻是近十年的新物件。”閻部長接過鑒定書反複查看,臉色漸漸變得凝重。曾經口口聲聲斷定這隻瓶子是真品的幾十位專家學者,這會兒全都變啞巴了。然而這還僅僅隻是一個開始,陸續被運來,又陸續被鑒定為真品的那二十多件瑰寶,自粉彩瓷瓶開始竟像倒塌的多米諾骨牌,經過準確率更高的有損檢測之後,均被判定為仿品。“閻部長,這尊象牙坐佛是假的。”“閻部長,這幅飛天神女圖是假的。”“閻部長,這人形宮燈是假的。”“閻部長……”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令實驗室的氛圍降至冰點,當雍鼎和青鼎的鉛同位素分析也完成時,這冰點便被一道驚雷打破了。一名技術員倉促地站起來,舉著鑒定書的手一直在發抖,嗓音也隨之打顫:“閻部長,這兩尊鼎也是假的!我們沒能在它的鼎體裏發現那種高放射成因的鉛同位素。它們絕對不是在商周之前鑄造的,這一點我們百分百可以肯定。”閻部長快走幾步,接過了鑒定書,腦子裏亂哄哄的,根本沒有辦法思考。他曾幾百幾千次地向老天爺禱告,祈求它不要讓那般慘烈的命運發生在這些鎮國之寶身上,卻沒料最壞的局麵,終究還是顯現了。背後下手的人到底是誰?是境外份子還是華國人?梵老師說這樁案子是玄門中人做的,也就是說,調包者肯定是華夏兒女。那ta的心腸該有多歹毒?ta簡直就不是個人!“媽的,連人都不配當,還想成神?!”直到此時此刻,閻部長才對幕後黑手流露出深切的仇恨,然後指了指孫館長和劉副館長,高聲勒令:“把他們兩個抓起來,帶下去審問!”看見報告書的一瞬間,孫館長和劉副館長就知道他們這迴是永難翻身了。那麽多鎮國之寶被調包,而他們卻毫無所覺,罵他們一句民族罪人都不為過。這責任他們是推不掉的,審問完了必定會被弄去坐牢。“我們,我們是真的不知道啊!閻部長,這件事跟我們沒關係……”兩人的辯解聲很快就消失在門外,宋睿提醒道:“把全國的博物館都查一查吧,還有那些知名收藏家手裏的珍品。背後這人勢力非常龐大,有足夠的能力把帶有大靈韻和大氣運的寶物搜刮一空。要鑄就這樣兩尊鼎,而且還要把它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替換出來,沒個四五年的時間進行布局根本做不到。我們直到現在才察覺,恐怕已經晚了,也不知道還能救迴多少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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