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砍了多少下,她忽然被丈夫推開,又用盡全力踹了一腳,可是這一腳卻沒有平時那種踹破她肚腸的狠勁,隻是令她倒退了兩步。由於失血過多,丈夫已經沒有力氣了。他吐出已經咬癟了的毛巾卷,有氣無力地交代:“拿兩根繩子過來,幫我把斷口綁住。血還在流,我必須盡快止血。”陸丹沒能把怪手齊根砍斷,留下了短短的兩截,正緩緩往外滲血。但是沒有辦法,這已經是她能夠做到的極限。她睜開眼睛看向坐倒在血泊裏的丈夫,差點就不認識他了,她從來沒見過他如此虛弱、狼狽、慘烈而又頹靡的模樣,像是奄奄一息地快死掉了。她記得有一迴,他做膽囊切除手術,也是這樣虛弱地躺在床上,可是她提著飯盒剛走過去就被他狠狠捶了一拳,當場打得她鼻骨斷裂、血液飛濺,而原因隻是她來晚了兩分鍾。就算是躺在病床上,他也是一隻可以吃人的老虎,從來不會虛弱。但今天,他是真的虛弱了。他流了太多血,臉都已經白得透明,手指頭微微動彈了一下,然後就沒了後續動作。“快去拿繩子給我止血,聽見了嗎?”他的吼聲也帶上了微不可查的顫抖。陸丹轉身就跑,把他平時捆綁她的繩子找出來,裁剪成合適的長度,將流著血的斷口綁死。耳邊不斷傳來丈夫疼得吸氣的聲音,還有他刻毒的咒罵,但陸丹因恐懼而顫抖的心卻慢慢恢複了平靜,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傷口綁緊之後又覆上一層保鮮膜,血很快就不流了。陸丹攙扶著男人去洗澡,幫他擦拭瑟瑟發抖的身體,為他穿上西裝,打好領帶。那怪手本就像枯枝一樣細,留下的斷茬夾在腋窩裏,竟也沒什麽妨礙。從表麵上看,男人還是那個風度翩翩的高管,隻是臉色有些蒼白。他伸出手準備拿公文包,卻被突如其來的劇痛擊垮了,這樣的狀態怎麽能去上班?但是,當他考慮要不要請假時,公司卻再度打來電話確認他的行程。他完全可以休息幾天,養養傷,老板不會不準,但是這樁生意他要是不去談,公司裏多的是人想去談。沒了他,地球照樣在轉,可是沒了這份工作,他就沒有未來。“我去上班了,你把廚房收拾一下。”男人最終還是咬著牙走了,他也有他的無奈和悲哀。“你路上小心一點。”陸丹像往常一般立在門口,扯出一抹笑容恭送丈夫。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送他出門並說著祝福的話語時,內心卻祈禱著他永遠不要迴來。電梯緩緩下行,而陸丹立刻關上門,坐在地上喘氣,可是剛喘了沒多久她又不得不爬起來,任勞任怨地打掃家裏的一片狼藉。打碎的家具都得扔了,飛濺的血液都得擦了,那怪手得找個黑色塑料袋裝起來,藏在隱秘的角落。她跪在地上擦拭著大片大片的血點,表情近乎於麻木,腦海中卻反複迴憶著今天早上發生的一切。那雙怪手到底是怎麽砍下來的她根本沒看見,可是她卻清晰地記得刀刃嵌入肌肉和骨頭時的感覺,有一些阻力,也有一些迴彈,還有溫熱的鮮血濺在皮膚上的點點微麻,更有濃得嗆人的血腥味。她一遍又一遍地迴憶,甚至於從腦海深處摳出所有細節去品味。她簡直不知道這有什麽可迴想的,如此恐怖的事情,難道不應該永遠忘掉嗎?她的身體分明在瑟瑟發抖,內心也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別想了!可是她的腦子卻不聽話,每一次眨眼,又會有一個更清晰的記憶浮出來。在這種詭異的掙紮和迴味中,她不知不覺便把屋子打掃幹淨了,像往常那般抹了藥,躺上床睡一覺。她原本以為自己會嚇得失眠,但沒有,她幾乎頭一沾枕就睡著了,夢裏再一次迴到了這個光怪陸離的早晨,一刀又一刀地砍著丈夫的手。蘇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手正一下一下地震顫,仿佛依然停留在夢裏,可她的內心卻沒有恐懼,而是一片茫然和一點點微妙的觸動。她並不知道這觸動是什麽,隻是機械性地走進廚房,開始做晚飯。家裏的食材都是夠的,為了減少她“四處勾搭人”的幾率,她的丈夫一個星期隻允許她獨自開車出門一次,所以她總是把冰箱填得很滿。她踢倒了垃圾桶,於是看見了那雙包裹在黑色塑料袋裏的怪手。害怕環衛工人發現,她一直沒敢扔了它們。她仿佛魔怔了一般,盯著這雙手看了很久,腦子裏又開始浮現砍斷它們時的那些觸感和嗅覺。偏在此時,手機響了,嚇得她差點驚跳而起。看見來電顯示,她一秒鍾都不敢耽誤地接通了,男人略顯虛弱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我今天晚上要陪客戶應酬,不迴來吃晚飯了。家裏收拾幹淨了沒有?”“都收拾幹淨了,你怎麽樣,還好嗎?”陸丹小聲詢問。男人根本不搭理她,得到自己想要的迴複就掛斷了電話。當天晚上,男人又一次醉醺醺地迴來,一進門就脫掉西裝外套和襯衫,去查看腋下的傷口。扯掉繩子和保鮮膜後,他愕然地發現那鮮血淋漓的斷口竟然已經愈合,這是怎樣可怕的複原能力?他大鬆了一口氣,憋了一整天的鬱氣又開始發作,大吼道:“陸丹,陸丹,你死哪兒去了?晚飯呢?”陸丹慌忙從臥室裏跑出來,囁嚅道:“你不是說你陪客戶吃飯去了嘛,我就自己煮了一碗麵條,沒做晚飯。”她今天傷得比任何時候都重,腦子裏亂哄哄的,根本沒辦法思考,所以就偷了個懶。男人怒氣衝天地叱罵:“難道你不知道陪客人的時候我隻能喝酒,吃不了太多東西嗎?你這個廢物,什麽事都做不好,你給老子死過來,今天老子非得好好教訓你。賤貨,婊子,隻知道花老子的錢,不止你,你們一家都是吸血的螞蟥……”“啊!別打了,求你別打了,再打我會死的!”陸丹被男人抓住頭發往牆上撞。恰在此時,那雙被砍斷的怪手又一次從男人的腋下長出來,揮舞著拳頭向陸丹砸去。不僅陸丹嚇了一跳,就連男人都嚇懵了。他以為砍掉的肢體是不可能再生的,但這雙青灰色的怪手卻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為什麽,怎麽會這樣?男人不自覺地放開陸丹,驚懼萬分地站在原地,而陸丹立刻就逃了,把臥室的門鎖得死死的。第107章 這注定是一個混亂的夜晚。男人驚懼之下把家裏的東西全都砸了, 可是他發現自己心中越是充斥著暴戾,那雙手就會變得越強健, 甚至於他覺得兩肋之間也有點發癢, 抬起胳膊對鏡一照才發現,在那雙怪手之下,竟然又有樹芽一般的怪手在生長。他終於意識到這些手是以自己的戾氣為養料而產生的, 體內的戾氣越重,它們的生長速度就越快,而他在公司處處克製,所以一切都很正常,迴到家就徹底爆發了。他不敢再摔打東西宣泄怒氣, 更不敢揪住老婆往死裏打,隻能不斷告訴自己你得冷靜, 你得克製。可是已經長出的怪手不會因為這份克製而縮迴去, 它們始終都在,撕扯著他身邊的一切,並不受他的控製。它們因暴戾的欲望而生,破壞是它們的天性。男人今天依然沒能把那樁大生意談下來, 這意味著最近一段日子他必須加班加點,半點都不能鬆懈。若是在這種時候請假休息,那意味著把成功的果實拱手相讓,提成、升職、加薪, 都將化為泡影。三十出頭是男人的黃金期,這個時間段若是沒能取得太大的成功, 到了四十歲隻會不斷走下坡路。男人已經爬到半高不低的位置,若是不能往上,便會直接墜落,而他沒有強硬的背景和豐厚的儲蓄,他承受不起墜落的後果。他看著這雙瘋狂舞動的怪手,又摸了摸兩肋處,已長出半尺長的細弱的另一雙怪手,滿心都是痛苦和絕望。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砍吧,今晚砍斷,明天早上大概就能愈合,然後便可以正常地去上班。這樣想著,男人衝躲在臥室裏的陸丹叫喊:“你死哪兒去了?快給我出來,把這雙手也給我砍掉!”陸丹隻磨蹭了一會兒便從臥室裏挪移出來,臉上寫滿恐懼。有了早上的成功經驗,這一次,陸丹是睜著眼的。她一邊掉淚一邊砰砰砰地劈砍,動作依然不利索。廚房裏鮮血四濺,還有男人痛苦的嘶喊和低吼,然而在往日,這痛到極致的嘶喊原本是來自於女人的。不知不覺,他們的處境已完全顛倒。又一個黑色塑料袋被扔進垃圾桶,陸丹嫻熟地為丈夫包紮傷口,洗澡換衣,扶上床睡覺。今天晚上,她沒有遭受太多虐打,閉上眼,腦子裏浮現的全是剛才的場景,不再隻有觸覺和嗅覺,由於全程睜著眼,這一次她能清晰地憶起那些畫麵,很血腥,很殘暴,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她卻在這血腥殘暴中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沉,連往日頻繁造訪的噩夢都沒來侵襲。真奇怪!經曆了那樣的事,我竟然沒失眠,為什麽?早上蘇醒時,陸丹默默感受著自己精神飽滿的身體,心裏有一萬個不解。她習慣性地給丈夫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對方卻並沒有吃幾口。看得出來,由於連續性地失血,他的身體變得很虛弱,腸胃也陷於疲軟,沒有什麽胃口。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依然得去上班,因為沒有工作他就會失去一切。看見他略有些踉蹌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陸丹默默想到:其實老公也很不容易啊!雖然如是感歎,但她的心裏卻沒有半點類似於心疼不舍的情緒,這和以往的她完全不一樣。就算再痛恨丈夫,當對方病倒時,她也會不自覺地緊張擔憂,然後頂著對方的打罵悉心照顧。她試圖用這種委曲求全的方法去感化丈夫,從而獲得溫柔的對待。然而那根本沒用,男人不會被感動,反倒時常辱罵她是個賤皮子。但現在不會了,自己作踐自己的事,陸丹再也不會去做了。她麵無表情地關上門,走進廚房,對著滿滿當當的垃圾桶發愁:一二三,總共三雙怪手,她卻不敢去扔,因為小區裏住戶很少,誰家扔了什麽東西,環衛工人略一點算就能知道;扔進湖裏也不行,岸邊太淺,很容易看見;綁上石頭扔進湖心倒是一個辦法,但唯一的快艇好像壞了……陸丹暗自琢磨一陣,最終選擇放棄。晚上,丈夫早早迴來了,工作似乎很不順,卻強忍著沒發脾氣,於是陸丹過了一個罕有的平和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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