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還沮喪萬分的楊勝飛立刻精神大振,很明顯,他今天就是衝著梵伽羅來的,別的選手不過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能不能幫上忙真的無關緊要。隻要梵伽羅未曾出場,他的內心就能始終保留一分希望。排在朱希雅後麵的選手正好是梵伽羅,他推門進來,緩緩落座,禮貌頷首:“又見麵了莊隊。楊先生,你最近似乎過得很糟糕。”楊勝飛正準備迴應,卻被隊長摁住肩膀,搖頭阻止。是了,他們早就說好了,在選手道明真相之前絕不會透露一個字。承認自己過得很糟糕不就等於間接性地告訴梵伽羅自己遇上難事了嗎?這是在套話啊!這樣一想,楊勝飛立刻就閉緊了嘴巴。梵伽羅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然後伸出細長的食指,把金色項鏈推開,把鑰匙扣推開,把高跟鞋、日記本、手機,全都推到圓桌的邊緣,讓那條銀色項鏈獨自躺在慘白刺目的光暈中。隻輕描淡寫地一瞥,他就辨別出了最重要的物件。“我知道它對你而言很重要,但它現在是封閉的,你姐姐留下的訊息被她自己斬斷了,我感應不到任何東西。我能看見的隻有你內心偶爾閃現的一些畫麵。我知道她遇害了,雨夜、淩虐、慘死,但是更多的隻有她自己知道的真相,已經被她全部帶走。僅憑這條項鏈,我幫不了你。”梵伽羅搖搖頭,語氣平靜,卻又無奈。宋溫暖挺直的脊背瞬間佝僂下去,她萬萬沒料到竟連梵老師都會束手無策。莊瞥她一眼,臉上明明白白顯露出懷疑和不滿。還說節目組沒串供作弊,這些車軲轆一樣的話一看就是統一了口徑!楊勝飛的眼淚瞬間就掉出來了,哽咽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就連您也沒有辦法了嗎?”他反複確認,死死抓住這最後一縷希望,不舍得放走。他忘不了姐姐至死都怒睜的雙眼,爸爸合了多少次才把它們合上?她那麽恨,那麽怨,那麽不甘苦痛,又怎麽會把所有訊息都斬斷?不可能的,她沒有理由那樣做!梵伽羅垂眸思忖片刻,歎息道:“能把你的母親請來嗎?這是最後的嚐試。”楊勝飛猶豫了,因為他的母親隻要一提起姐姐的名字就會歇斯底裏大喊大叫,所以他不敢保證她能清醒著錄完節目。但是,既然梵伽羅說這是最後的嚐試,他就必須盡力一搏!“好,我把她接過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楊勝飛便做出了決定。第102章 一個小時後, 楊勝飛牽著母親的手走進測試間。他顯然沒有說出實情,於是楊母一邊走一邊打量周圍的環境, 不斷小聲詢問:“兒子, 你把我帶到電視台來幹什麽?他們都在盯著我們呢,這是怎麽迴事?你們警察局搞活動?邀請家屬參加?”幾名工作人員圍上來,替楊母戴好耳麥和收音器。看得出來, 她是那種比較逆來順受的女性,雖然滿肚子疑惑,卻沒提出異議,隻是僵硬地任由大家擺弄。她的雙鬢早已斑白,兩眼十分渾濁, 臉上布滿縱橫交錯的皺紋,雖才五十多歲, 看上去卻跟那些六七十歲的老人一般蒼老。她很憔悴, 但這份憔悴卻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厭世感,是生無可戀的人獨有的麵貌特征。她被兒子推搡著坐到了圓桌邊,與一名青年麵對麵, 目中不由浮現出緊張和無措。那青年長得異常俊美,一張臉在燈光的映照下竟白得發光,但他的雙眼卻沒有半點光,而是純粹的黑和沉。這黑沉像一口深潭, 叫人沉溺,也叫人窒息。楊母隻偷偷瞟了青年一眼就慌神了, 不安地問道:“兒子,你們這是幹什麽?這麽多攝像機是準備拍什麽?小莊你也在?你們警局錄什麽節目嗎?”她試圖擠出一抹笑,但那縱橫交錯的皺紋卻把這笑容割裂,顯得比哭還難看。楊勝飛連忙衝隊長擠眼睛,莊卻仿佛接收不到他的信號,直言道:“阿姨,我們這兒正在錄節目,《奇人的世界》您看過嗎?阿飛抓不到當年的兇手,準備找靈媒問一問。”“什麽?上電視找兇手?”楊母溫順和藹的表情瞬間變成了強烈的抗拒:“不不不,不上電視!不找兇手,我們家沒兇手!我們家隻有一個兒子,沒有人被殺,沒有!我要走,我必須得走,我不錄節目!誰說要找兇手的,我隻生了一個兒子,沒有兇手!我們家裏的人全都好好的!”她車軲轆一般說著這些話,且一再強調自己隻生了一個兒子,那慘死在雨夜中的女兒仿佛被她遺忘了。楊勝飛摁住她的肩膀,近乎於哭求地說道:“媽,你坐下好嗎?我們問問當年的事,我們幫姐姐找出殺害她的人,讓她瞑目。”“你沒有姐姐!”小聲嘀咕的楊母忽然嘶吼了一聲,這聲音異常高亢、刺耳、尖銳,令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音箱裏更是傳出了話筒的嘯叫,冗長的嘶鳴像是來自於另一個空間,又像是有什麽東西忽然炸裂了。宋溫暖嚇得臉色發白,連忙讓助理去查看楊母佩戴的耳麥和收音器。但是這些人還未靠近就被狠狠推開,她歇斯底裏地高喊:“別碰我,你們走開,我不錄什麽節目,我不找什麽兇手,我隻有一個兒子,我沒有女兒!走開走開!”她憔悴的麵容竟在此時此刻顯出幾分猙獰,渾濁的雙目也染上了赤紅的顏色,仿佛被刺激地發了瘋。她四處推撞,四處撕扯,像一隻無頭蒼蠅。工作人員開始怕了,一邊安撫她一邊用眼睛去瞟楊勝飛,極想問他一句你媽沒病吧?現場頓時陷入了一片混亂,就連始終穩坐釣魚台的莊都慌了,正小心翼翼地靠近楊母,試圖將她壓製下來。他很懊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但他也沒想到阿姨發瘋的時候會如此癲狂。當年那件事在她心底留下的傷遠比表麵看上去的更深,更痛。越多人圍著自己,楊母就越歇斯底裏,她扯著嗓子尖叫,揮舞著雙手抓撓,把凳子踢倒,把桌上的物品掃落,把靠近的人撞翻,她已完全失去了控製。楊勝飛快急哭了,隻能一邊追逐她一邊哽咽道歉,心中那點念想到底還是徹底打消了。姐姐已經死了,又何必為了她讓母親難過呢?於是他大聲喊道:“不錄了,不錄了,宋導演,我們不錄了可以嗎?我這就帶我媽媽迴去。媽,你冷靜一下,我們不錄了。”梵伽羅接住快掉落在地上的銀色項鏈,輕輕捧於掌心,徐徐說道:“你的唿唿大法失靈很久了吧?”他又輕又柔的嗓音在這嘈雜得彷如車禍現場的地方竟沒有被掩蓋,而是清晰地傳入楊母的腦海。癲狂的楊母愣怔了一瞬,雙手卻還拚命抓撓著靠近自己的每一個人。她似乎以為自己幻聽了。“你不想知道原因嗎?”梵伽羅繼續詢問。大家全都圍著楊母,盡力安撫她,堵截她,誰都沒有在聽梵伽羅說話。唯有宋睿坐在梵伽羅身邊,挑高眉梢,表情興味。測試間裏鬧哄哄的,巨大的喧嘩和嘯叫已引起了被隔離在休息室內的選手們的注意。他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麽。離得那麽遠尚且如此,在現場的人就更無法忍受了,他們萬萬沒料到楊母竟是一個瘋子,而且還當場犯了病,這期節目肯定是毀了!在巨大的囂聲中,梵伽羅合上雙眼徐徐描述著一個場景:“我看見你提著菜籃行走在路上,兩邊是開滿了梔子花的園景,濃鬱的花香讓你心曠神怡,也讓你對這個陌生的小區充滿了歸屬感,你以為全新的生活即將展開,然而就在此時,你遇見了一個人,她的麵目已經在你的記憶中模糊,但她的話卻讓你記憶猶新且恐懼不安,她問:聽說你女兒被人奸殺了?”越鬧越兇的楊母逐漸聽進了這些話,於是手腳開始僵硬,心髒開始戰栗,直至最後一句,她竟發出一聲低唿,然後轉過身,用驚駭而又倉惶的目光看向那俊美至極的青年。她的表情告訴所有人,青年的話戳中了她內心最不願被人所知的秘密。那一天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是不能被碰觸的。她像一根木頭一般立住了,身體開始顫抖。及至此時,她才想起青年的上一句話“你的唿唿大法失靈很久了吧?”青年並不轉頭看她,隻是捧著那根項鏈,靜謐地述說著:“在那一刻,你鬼使神差地迴複:我沒有女兒,我隻生了一個兒子,這話你是聽誰說的?”“啊!”楊母發出短促的尖叫,睜大到極致的雙目仿佛看見了什麽可怕的鬼怪。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努力壓抑著粗重的喘息和狂亂的心跳。他們專注地看向梵伽羅,急切地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他們很想知道,為什麽一句“唿唿大法”就能讓瘋癲中的楊母恢複冷靜。梵伽羅合上掌心,試圖將冰冷的項鏈捂暖:“那一天,你徹底否認了你女兒的存在,因為你不能讓過去的那些陰影再打擾你和兒子的新生活。你反複澄清了這件事,惴惴不安地迴了家。你開始做飯,但你自以為已驅散的陰影,從此卻永遠地留在了你的心底。家鄉菜的味道在這嶄新而又潔淨的家裏四處飄散,你想象著兒子歸家後的喜悅表情,卻收到了他的一條短信他不能迴來了,因為局裏很忙,他得加班。在那一瞬間,你內心的那些虛假的幸福感盡數破滅,你渾渾噩噩地走進客廳,開始發呆,開始胡思亂想。”梵伽羅微微仰起臉,麵向燈光,雙目卻始終緊閉。他感應了片刻,嗓音變得低啞:“你發覺自己又要被黑暗的過往吞噬,於是立刻去翻找遙控器,想把電視機打開,讓家裏充滿喧囂。這是你應對孤獨和痛苦的方式。”梵伽羅搖搖頭,“但是這一次,遙控器不見了,無論你怎麽找都找不到。人就是這樣,越是不能得到的就越是放不開手,你明知電視機不靠遙控器也能打開,可你就是無法放棄,你拚命地找,不停地找,仿佛入了魔。你在屋子裏團團亂轉,一聲接一聲地喊著遙控器,仿佛你一喊,它就會自動從哪一個角落裏蹦出來。”說到這裏,梵伽羅終於睜開眼,看向楊母,字字句句無比清晰:“這樣的做法仿佛很幼稚,但是你卻知道,它總會應驗的,它從來沒讓你失望過。你丟失的東西隻要在家裏唿喊,就總會在下一刻出現在你眼前。這就是你的唿唿大法,一個百試不爽的小魔法,一個總能讓你感到快樂的小秘密。”楊母終於邁開僵硬的雙腿,一步一步挪移到梵伽羅身邊,神情恍惚地呢喃:“可是它失靈了。”隻這一句話,她就承認了梵伽羅的所有描述,也徹底從癲狂的狀態中清醒過來。那一天是她和兒子來到京市定居的第一天,所以她記得特別清楚。這一轉變驚呆了宋溫暖和莊等人,他們還狼狽地站在測試間門口,可楊母卻已經坐下,正安靜地、渴盼地、專注地盯著梵伽羅。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唿唿大法為什麽會失靈。宋溫暖等人這才醒轉,然後輕手輕腳地迴到原位,楊勝飛幾乎是踉蹌著跑到母親身邊,陪同她一起坐下,灼亮的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對麵的青年,表情是全然的錯愕。他竟從不知道母親會什麽唿唿大法,因為她從未對他提及過!梵伽羅頷首道:“是的,它就是在那天失靈的。你徹底否定了她的存在,視她為恥辱,所以她離開了,她不再守護丟三落四的你,也不再守護這個破碎的,卻曾經帶給她溫暖的家,永遠地離開了。”楊母終於意識到了什麽,張著嘴,瞪著眼,表情驚恐,不斷搖頭。梵伽羅仿佛感受不到她的抗拒,繼續道:“其實這樣的否定已不是第一次了,你們從小鎮搬到市區,又從市區搬到省會,然後出了省,越走越遠。你們盡力躲避著每一個熟悉的人,拒絕去迴想她的那些遭遇。”說到這裏,梵伽羅的口音和語氣竟完全變了:“什麽死法不好,偏偏是這麽死!奸殺,醜人嘞!今天又遇見熟人咧,問那丫頭的醜事,不行咧,搬遠一點,沒臉!還埋她幹什麽,沒法見先人咧!”這些發音古怪的話聽上去似乎很可笑,卻讓楊母和楊勝飛麵如金紙,神情驚駭,因為這些話都是楊老爺子和楊老太太最愛念叨的話,語氣也跟他們一模一樣!他們因為孫女的死而感到羞恥,總覺得自己抬不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