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還記得每天晚上他們共枕而眠時,少年總會蜷縮成一團,縮在他臂彎裏,然後小小聲地分享他聽說過的那個世界。 少年聽說那個世界的人都是有溫度的,那裏的空氣,都有著花香,而不是這裏難聞的骨灰味兒。他還聽說過生活的那裏的人,都擁有無限的希望和活力。 那裏還有光,有他想象不到的溫暖。 少年的聲音很軟很清晰,男人聽得出季糖有點委屈和羨慕。 小季糖說完這些話後,眼眶和鼻子都會有點紅。他怕男人看見,所以都是縮進被窩裏睡覺的。 那時的小季糖是鬼,沒有體溫,很怕冷,緊緊地縮成一團才能睡著。 男人還記得有一次,季糖跑到暖爐前,將自己烘得很暖很暖,然後將他溫柔地抱住。 他清晰地記得季糖說了什麽。 ——“您看我現在像不像活著,懷抱是溫暖的。” “如果我真的是活人該多好啊,這樣我每天都能給你溫暖的懷抱和親吻了。” 他無法描述出那時的自己是什麽樣的情緒。 他那時隻覺得,無論怎麽樣,他都要他的少年,去到那個世界,擁有一條溫暖而強大的生命,然後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後來,他與天做了交換,用自己無限的陰壽,給少年換了一條一百年的命。 如今他的陰壽要耗盡,快要消失了,但他覺得不虧,真的不虧。 —— 季糖聽完他們以前的故事後,呆呆地愣住,遲遲沒反應過來。 許久,他低下腦袋,盯著地板,喃喃道:“我、我……真的不值得擁有這些。”在他二十年來的人生觀中,隻覺得自己是一個普通人,哪怕他認識了這麽多厲鬼,他本身也是普通人。 他從未知道自己還有這些經曆,還認識過一個這樣的人。 “你值得呀。” 男人被季糖逗笑了:“說起來,我還沒說我是怎麽喜歡上你的呢。” 季糖疑惑起來,眨眨眼睛:“你……怎麽喜歡上我的?” 男人低聲道:“其實,我一開始並不是鬼,是人,這是除了你,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連他也不太記得清。 他是人的時候,十六歲就死了。也正是因為他做過人,見過太陽與花草,所以對這些事物求而不得的季糖特別心疼。 他死後,便和無數亡魂一樣,來到奈何橋上,遇到了身為靈魂引渡人的季糖。 季糖那時比他還矮一個頭,長得很瘦,麵龐蒼白而清秀,卻是一個引渡過無數靈魂的強大引渡人。 他死得太早,怨氣很重,所以季糖費力好大勁,幫他開解了很多東西,還實現了很多他生前求而不得的願望,才幫他通過橋,足足花了好幾天。 可當他即將要進入輪迴時,他突然不想走了,他緊緊地攥住季糖的衣角,要和季糖迴家。 他那時還是一個半大的小毛孩子,渾身灰撲撲的,頭發很亂,眼神卻出奇地幹淨,誰看了都會心軟。 季糖無奈,隻能偷偷摸摸地收養下他。季糖並不懂養小孩,但還是很耐心地養他,給他做好吃的和衣服。他所獲得的溫暖,甚至比活著的時候所擁有的更要多。 但季糖所做的事,是違背輪迴規矩的,一旦被發現了,是要被懲罰的。 他沒讓季糖被發現,反而給予季糖全鬼界最強大的保護—— 他長大後,轟轟烈烈地除掉了腐敗頹廢的老鬼王,成為新的鬼王。這下全鬼界都知道,季糖是鬼王的戀人,誰也不能傷害,哪怕碰掉一根頭發都不允許。 —— 男人說完這些話後,時間還剩下十六小時。 季糖坐在椅子上,耳根滾紅,腦袋仿佛全是漿糊,整個人很不知所措。他原來不是活人,是一名小亡靈,他也曾經和他的厲鬼們一樣,非常向往活著的世界。他也曾經很愛過一個人,也被轟隆隆地愛過。 “對了,我差點忘記你是活人,要吃東西的。你來這裏後,都沒吃過東西吧?我給你去做點吃的。” 男人突然想到這件事,他摸摸季糖的腦袋,表示安撫,然後轉身離開辦公室。 季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揪著自己的衣角。 半晌,男人端來一個小餐盤,季糖也聞到了久違的食物香氣,忍不住抬起頭眼巴巴地望著。 小餐盤上放著的是一碗用陶碗裝著的麵條。 軟糯糯的麵條被撒上綠油油的蔥花,夾雜著幾片薄薄的碎肉,看起來可口極了。 男人將麵條端到季糖麵前。 “糖糖呀,這可是我第一次給人做飯吃。” 他刻意說這話,似乎想要得到一些誇獎。 不過這的確是事實,陰間是不存在吃東西這一說法的。他懂得做麵條,也是跟那些曾經活過的亡靈學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學這些,或許真的是為了做給季糖吃吧。 “謝謝你呀。” 季糖彎起眉眼,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同時他也有點驚訝,對方看似冷冰冰的,竟然會為他做一碗麵。和葉川淵一樣,有點賢惠……。 他拿起筷子,卷起一卷麵,小心翼翼地將熱氣吹涼,然後伸出紅彤彤的舌尖,小口小口地將一根根麵條卷進嘴裏,時不時鼓起雙頰,唿唿熱氣。像一隻小倉鼠。 男人緊緊地盯著他。 季糖感到對方滾燙的視線,有點不好意思,不過轉念一想,對方可能沒見過活人吃飯,看看也無妨。 他吃完第一口麵後,他似乎看見男人不經意地挺起了胸脯,帶有點驕傲意味地問他:“好吃嗎?” 季糖:“…………” 他吧唧了一下嘴裏的味道,悄悄地皺起眉。 說實話,這麵條太過鹹了,而且煮得很硬。他甚至有點想收迴方才對男人的誇獎。 但季糖麵對著對方充滿期待的目光,鬆開眉頭,挑起唇角,笑眯眯道:“嗯,很好吃。” 他和賀知夜待了這麽久,似乎也學會了對方的演技技能。 男人冷冰冰的眼眸閃過微不可察的柔意。 “乖,繼續吃吧。” 季糖:“…………” 他硬著頭皮吃完這一碗硬邦邦的麵。 不過這麵雖然難吃了一點,但一碗麵下肚後,肚子終於變得暖和了一點。 男人見季糖吃完,道:“如果你還餓的話,我可以再給你做。” 畢竟他以後再也沒有機會給季糖煮麵條了。 季糖連忙搖搖腦袋:“不用啦,我吃飽了……” “行。” 男人算了一下時間,喃喃道:“現在還有十四個小時多一點,半天時間。……你要不睡一覺,一覺醒來後,你就可以走了。” 他屆時也會消失。 下一任鬼王,他已經任命好了,是他最看重的忠臣。沒有腥風血雨的奪權,沒有轟轟烈烈的離別,一切都平淡到讓人出乎意料。 季糖險些忘記這件很重要的事,他猝然一愣,抿起唇,道:“你真的會消失嗎?真的沒有可以解決的辦法嗎?” 如果對方真的消失,這代表他這次任務前所未有的失敗了。 他絕對不能讓這些事發生,他可是厲鬼收容所的所長啊。 男人搖搖頭:“沒有。” “…………” 季糖垂下腦袋。 男人察覺到季糖的悶悶不樂,他低笑,捧起季糖的臉,揉揉對方泛紅的眼角。 他試圖轉移季糖的注意力:“別傷心,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糖廠,好不好?”他差點忘記這件這麽重要的事了。 沒等季糖說話,男人就已經牽起他的手,要帶他離開。 季糖懵懵的,一直被他牽著走。 最後,他們來到鬼界最偏僻安靜的地方,這裏沒有滲人的骷髏人,也沒有滿是怨氣的亡魂。映入季糖眼簾的,是一座極富有現代化風格的糖廠。 製造糖漿的機器轟隆隆地運作,流水線不斷向外產出包裝好的糖,空氣間盡是甜膩的糖味兒。 季糖:“…………” 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迴到了現代。 他愣神的時候,有幾個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麵前,小孩白白胖胖的,穿著紅肚兜,正笑眯眯地對他打招唿。 男人介紹道:“這些小孩是這裏的製糖工人,別看它們模樣小,其實已經幾百歲了。” 其中一名小孩甜甜地對季糖問道:“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啊?” 它們出生以來,都是在糖廠裏生活,並不知道季糖是鬼王的戀人。 季糖迴應了自己的名字:“季糖。” 小孩興奮起來:“咦,哥哥你也是糖嗎?真巧啊,我也是糖!我是檸檬糖精,我旁邊的那個小孩是草莓糖精,後麵還有一個榴蓮糖精呢。不過……我沒聽說過‘季糖’這種糖,是什麽味的呀?” 季糖:“…………” 季糖:“???” 他竟然一時不知道怎麽迴應對方,兩人隻能沉默著。 但沒隔一會,小孩似乎將這件事拋到腦後,蹦蹦跳跳地重新迴到流水線上製糖。 季糖泛紅臉頰。 他以前沒覺得自己的名字有什麽特殊含義,可現在讀起來,竟有點羞恥。 男人牽起他的手:“我帶你去看看我給你準備的糖。” 季糖懵懵地點點頭。 隨即,男人帶他來到糖廠裏的倉庫。倉庫很大很大,比季糖在上麵見過的那些倉庫更要大。 糖廠倉庫裏放的全是糖,用特製的箱子裝著,滿當當的,將整個倉庫擠得水泄不通,看起來有點震撼。 這些糖,他吃八輩子都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