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舍裏那似藥非藥的異香更濃,我停住了漸漸開始酸軟的腳步,定定地望著他。


    我已經知道了,英布,這個我從第一眼看到起就覺之不祥而不喜的男人,他的死期到了。


    我這一生摯愛的兩個人,悠和心,雖非他親手所弒,卻因他而亡。現在我應該欣慰,但這一刻,我心裏竟滿是悲哀。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眼中流露的那注視著將死之人的悲哀之色,片刻前的放鬆消失,臉色漸漸凝重。


    “辛姬,莫非你……還是在這茶湯中動了手腳?”


    他沉聲問我,但捏住茶盞的一隻手已漸漸收緊。


    我已幾乎不能站立,身後全靠一架藥櫃支撐,這才勉qiáng站立。


    他似乎發現了我的異狀,邁開一步朝我而來。忽然停住了腳步,眼睛驀然大睜,手上的那隻白盞,轉眼已被捏成了齏粉,碎片自他指fèng間簌簌而落。


    “你這蛇蠍婦人!”


    他的目光yin鷙而bào怒,猛地再次朝我大步而來。幾乎是眨眼間,我的喉嚨已被一隻鐵爪緊緊地鉗住,那隻鐵爪越收越緊,我已完全無法唿吸,眼前金星直冒。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門窗忽然大破,風湧了進來,也湧進裏外幾層的鐵甲刀劍——臣終於帶著他的人出現了。


    我的喉嚨一鬆,頸間火辣辣的劇痛襲來。我倒在了地上,甚至痛得無法咳嗽。感覺到喉頭髮甜,鼻端一股熱液汩汩而下。


    英布鬆開了我,怒視著已然將這藥舍圍得如同鐵桶的長沙國士兵,向臣傲然怒道:“就憑你們,也能殺了我?簡直是做夢!”


    臣yin沉著臉,站在士兵的身後,用亢奮得我幾乎不能辯的聲音飛快地說道:“英布,你的勇猛天下自然無人能匹。但是現在,你撇了你的護衛,跟我阿姐入這廬舍,你的死期就已經到了。我已命人守住園門,你的護衛即便得到消息,也斷無法入我所布下的這牢籠。茶水是我阿姐親手泡的,單飲自然gān淨。但是片刻之前,這屋子裏的瀰漫的那種藥香,卻是教人手腳發軟乃至醉倒酣眠的異香。人吸入,再攝五味子,相遇發作更甚。不信你試試看,你此刻是否還站立得住?”


    人影jiāo錯之中,我看見英布巨大的身形在微微晃動。四周的士兵們手執刀劍,朝他慢慢圍攏。他忽然目眥yu裂,仰天發出一聲受傷野shou般的怒吼。震耳入肺的吼叫中,又起兩聲慘叫,竟是他劈手將靠近自己的兩個士兵高高抓起,合臂之時,那二人已兩頭相撞,腦漿和了血水四下飛濺,幾點濺到他的麵上,猙獰不可言狀。


    士兵們大約沒想到他竟還勇猛如斯,見他手上已握劈奪過來的刀,立著狀如惡魔,驚懼不已,紛紛後退。


    “他已經站立不穩了,快給我上。誰砍下他的人頭,封千戶長,賞千金!”


    臣尖銳的聲音再次響起。


    刀光血影。這間不大的廬舍裏,不斷有人倒下。我的耳邊充斥著刀鋒撕拉鮮活rou體發出的沉悶異響,空氣裏滿是叫人作嘔的血腥之味。


    當英布手上的刀從最後一個還站著的士兵身前透胸而過的時候,臣的臉已經白得像鬼,手中的劍竟抓握不穩,當一聲墜地。他不斷後退,直到退到我的身邊,指著獰笑而來的英布,顫聲道:“你……不是人……”


    英布滿頭滿臉的血汙,已經完全認不出這是個人了。我看著他提刀,晃晃悠悠地朝著臣一步一步地過來,仿佛地獄深坑中爬上的惡魔。


    刀朝臣高高砍下,求生的本能驅使臣避過了這仿佛凝聚了最後全部力氣和恨意的一刀。他以滑稽得像猿猴般的姿勢從我身側逃開,閃到了英布的身後,用他全部的力氣推倒了那架幾乎高高頂到廬頂的藥櫃。


    藥匣仿佛受了魔咒,自上而下,一排一排地從屜位裏脫落而出。我的半夏、青黛、白薇、少辛,蘇方木、昨夜何、阿芙蓉、訶黎勒們……就仿佛一場冬雪,又像一陣迷塵,從天飄落,飄滿了這間廬舍,帶著若有似無的藥香,隨最後的轟然一聲巨響,與那個沉重的楊木櫃一道將英布壓在了地上,而我,就在英布直直倒下的身軀之下。


    一股夾了藥香的熱腥液體沿著我的臉迅速瀰漫而下,我閉上了眼睛。


    這個男人,終於要死了。在死之前,他的手是再次掐在我的喉嚨上的。或許是將死無力,我竟還能勉qiáng唿吸。


    “我這一生,殺人不計其數,最後這般死於你手,原也值……”


    一片黑暗中,我的耳邊突然響起他的聲音,“但有一事,辛姬……我自問這一生,並無真正傷過你,為何你對我如此痛恨,竟誘我入彀,下此毒手?”


    頓了一下,他最後這樣問。


    我發出掙紮的咿呀之聲,他的手終於鬆了些。我痛苦地咳嗽,咬牙道:“你若不死,冬子便被長安咬住,永無寧日。”


    他的喉間發出仿似骨節斷裂般的奇異咯咯之聲,鉗住我喉嚨的手驟然發力,“既這般,你與我同死便了。”


    我終於還是沒死。後來聽侍女說,眾人把我和英布從覆滿了糙藥的huáng楊木櫃下托出時,他鉗住我喉嚨的手竟僵硬如鐵,最後硬是被掰斷了幾根指節,才將我與他分開。


    逃過這場死劫,我的代價是腿骨被壓斷,而嗓子直到數月之後才慢慢得以喑啞發聲。


    ☆、卜者


    英布死去,他戎馬半生掙來的所有身前榮耀,轉眼也就在刀劍之下被屠戮得支離破碎——淮南王王府上下數百口人,男被弒,女為奴。聽說那一天,行刑到了到了最後,劊子手的刀鋒卷刃,而流的血,蜿蜒爬滿了淮南王府門前的半條街麵。以致於後來接管那地的那位劉姓王,寧願棄了這座幾經擴建美輪美奐的宮室,改居別地。


    有一晚,我做夢的時候,夢見了迷霧之中模模糊糊一張女人的臉,前一刻,我覺得她是我,下一刻,我又告訴自己,那個人不是我。然後迷霧散去,我看到那個女人迴頭對我一笑,我悚然而醒。


    我竟然夢到了吳姬,那個遙遠得已經被我遺忘的女人。


    或許是湊巧,又或許,我更願意相信,這個夢就是一個引導,一種啟示。因為幾天之後,我竟然真的見到了吳姬,這個此刻本已倫為奴的故人。


    她是被臣帶到我麵前的。


    據說淮南王府被抄的那一天,在一群下跪的瑟瑟發抖的女人中間,她忽然站了出來,對奉命前去看守她們的士兵頭目說,她是我的故人,她必須要見我。收了好處的士兵頭目將她帶到了臣的麵前。或許是她那一張與我相似的臉,又或許,是潛意識裏對自己所做之事的一種彌補,臣最後竟真依了她的話——在遠離天子的淮南隱下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這對於奉命前去清肅的臣來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帶她進去之後,她仍瑟縮跪於地上,覆亡的驚恐仿佛還未從她的眼中消盡。


    “……我知道他要去臨湘,心中便生出不詳之念,勸了幾句,他又哪裏會聽。他去之後,我日夜寢食難安,有一日終忍不住,悄悄將我的兒送去了別院,他才僥倖躲過這一劫。我本浮萍飄零,死不足惜,隻是憐惜我那孩子,這才不忍死去。如今我的兒成了被索之人,天下之大,無路可去。我萬般無奈,這才厚顏尋了過來,求夫人庇容我母子二人,大恩大德,來世結糙銜環,以為相報。”


    吳姬生的那個孩子,比冬子不過小了數月。或許先天不足,至今癡癡不明世事。


    在長沙國裏藏匿這樣一對母子,於我並不是件難事,隻在於是否值得。我還在猶豫之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個童音:“姨母,求您應允了吧。”


    我應聲開門,見照了我吩咐而守門的侍女正一臉尷尬無奈,而冬子正立在門口,一本正經地看著我。


    吳姬從未見過冬子,但她卻仍一眼認了出來,或是猜了出來——她一直就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轉過了身,朝冬子恭敬而顫抖地喚了一聲“長公子”。


    “姨母,我想見我的弟弟。”


    冬子仰起臉望著我。他的語氣像是央求,卻又帶了幾分叫我完全無法拒絕的肯定。


    我確實無法拒絕,因為這是自那個血兇之日以來,冬子第二次開口對我說話。


    他本就是個話不多的孩子,自那日起,他幾乎成了啞巴,並且,總是用一種哀傷的目光看著我。那完全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目光。


    他是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如今這世上最後一個我還能看得到摸得到的所愛了,所以猶豫再三之後,我決定向他解釋。那時他對我說:“我本來以為,這一次我終於可以見到我的父親,但他卻這樣被你們殺死了。那麽多人殺死他一人……他死的時候,一定象一個英雄……”


    他眼中漸漸現出神往之色,很快又歸於悲傷,他看著我又說:“姨母,你一直是我最愛的人,你卻殺死了我的父親。我知道你會告訴我,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人,你是為了我才殺死他的。但是你知道嗎,我寧願自己死,也不願意他用這樣的方式死去。”


    那時候我就仿佛有些明白了。冬子,這個曾經是我一手接生又看著長大的孩子,從今往後,我大約再也不會聽到他依戀地喊我一聲姨母了。現在他對我說,他想要見他的弟弟,我還能如何?


    幾天之後的深夜,我見到了吳姬的那個孩子。與他的父親肖似,皮膚黝黑而健壯,個頭比冬子還高,蹲在地上笑嘻嘻歪頭看著他。


    “珍兒,他是你的兄長,叫哥哥,快叫哥哥。”


    吳姬彎腰,柔聲教著他的兒子,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一絲緊張。


    英珍遲疑了下,終於小聲地叫道:“哥……哥哥……”


    冬子也蹲到了他的麵前,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仿佛大人般的語調溫柔地應了他,伸手握住他的手。


    “姨母,求您幫我收留他。等我長大,我一定會報答您的。”


    他跪到我的麵前,恭恭敬敬地這樣說道。


    我在他的眼睛之中看到了一絲熟悉的光芒。


    冬子,他原來不隻是悠的孩子,他的身體裏,還有另一半的血液來自他的父親英布。而這一點,直到這一刻我仿佛才驚覺——而命運這隻反覆無常的手,又會將他腳下的人生之路鋪向何方?


    這個疑問並未困惑我太久,到了這一年的深秋,謎底就在我的眼前緩緩鋪陳而開。


    ***


    這是一個風雨jiāo加的深秋之夜,天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就在這樣一個本該圍爐擁衾的深夜,我獨居的軑侯府中,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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