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怎麽了?”


    張良從馬上翻身而下,奔至我的麵前,忽然遲疑了下,停在數步之外。


    這是自他出現在吳延大軍中後,我第一次如此近距地與他兩兩相對——我本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刻,還是在這樣的qing況下發生的。


    我抬眼,望向那張曾在我年輕時的夢中出現過千百迴的清臒臉龐,一字一字道:“子房,這一次,你本不該來的!”


    說完這一句,我上馬往臨湘城去,再沒迴頭。


    ***


    往後的歲月之中,我曾不止一次地迴想起他再也沒有迴來過的那個huáng昏,如妖的紫色晚霞中,終於追來的侍女遞過了一封他留下的書信。


    他最後留給我的話非常平靜。


    他說,他嘔血跪於兄嫂靈榻之前的時候,往日種種忽然如夢大覺,再難自欺。他會記住我這些年與他共處的每一天,永銘於心,一世不敢相忘。如今大夢既然已醒,這裏的事也都了結,他再不想以無望的殘病之軀拖累於我。很高興終於可以真正去實現年輕時立下的誌願,朝遊碧海而暮宿蒼梧,希望我再也不要牽掛於他,從此也和他一樣,高高興興地去實現自己從前未竟的心願。


    ☆、將死


    chun去,chun歸。這是臣繼王位的第三個年頭了。


    吳延,他一直都沒有變,他最終還是聽從了他內心的自尊和驕傲,離我而去。而過去的三年之中,我不信他終會因舊傷不治而死去,找遍了我能想到的他能去的所在。我甚至派人出海至東瀛,見到了當年曾與他在huáng山有過一麵之緣的徐福,然而他的消息始終渺茫。就像當年,那個少年吳延曾消失在這個世界,現在他再次消失,如像一滴水入了大海,無聲無息。


    冬子八歲整了,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他母親的忌日。所以這麽多年,除了吃一碗我親手做的長壽麵,從來沒有別的慶賀方式。


    瑤裏現在還在英布的範轄之下,從年初開始,他在暗地裏就有所異動,所以我已經很久沒有迴瑤裏了。隻是將悠的靈位移到了臨湘。


    帶著冬子祭拜悠迴來,他默默吃完了一碗麵,放下筷子的時候,猶豫良久,在我鼓勵的目光之下,終於小聲說道:“姨母,我聽說……我的父親並沒有死。我想見他。”


    我想說不,但是麵對他圓睜的一雙充滿了期盼的眼睛,我竟無法開口。


    英布是他的父親,這樣的血脈關聯,不是我的否認所能斷絕的。況且,冬子日漸長大,終有一天,他會知道真相。到了那個時候,他會不會埋怨我的自以為是以致於他們父子天人相隔,再無共敘天倫的快樂?


    我知道英布遲早會死,但不知道他到底死於何時,或死於何種方式。


    我猶豫了下,終於說道:“冬子,容姨母再想想,想好了跟你說。”


    冬子乖巧地應了一聲。


    就在我第一次準備正視英布和冬子的父子關係之時,淮南王英布卻漸漸有些不甘寂寞,或者說,在被防備和猜忌了多年之後,他的野心和骨子裏的悍匪本色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冒出了頭。


    他比彭越要謹慎。不像他那樣公然殺掉長安官員自立為大,而是開始漸漸對長安的布令不予配合,改了國中官製法度,儼然成了一個完全獨立的國中之國。


    就在此之前不久,劉邦剛剛禦駕親征,剿滅了彭越的最後一股勢力,而在那次征戰中,已然老了的他也負傷而歸,傳聞一度病危。


    或許就是這個傳聞,堅定了英布蓄謀已久的決心。


    “阿姐,為我寫一封信吧,傳給英布,告訴他冬子想見他這個父親,請他到臨湘來。”


    一個月後的有一天,臣突然這樣對我說道。


    如果說,我之前還有過這樣的想法的話,那麽現在,隨了英布越來越肆無忌憚的舉動,這念頭早已經被打消了。


    “這樣的時刻,怕有些不妥。況且,他應該知道你最近與長安來往甚密,還怎會過來?”


    我已經隱隱猜到,臣的這個建議,十有□會和數日前的長安來使有關。不願意讓冬子捲入這場謀算他生身父親的殺戮之中,所以斷然拒絕。


    臣的臉色漸漸凝重,慢慢說道:“阿姐,我很久以前,就曾對你說過,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殺了英布,一定!我的誓,我一直都沒有忘記。現在機會終於來了。長安需要我表示忠誠,而我想要殺掉英布。帶兵攻打英布的大軍,我沒有戰勝的把握,而我必須要贏。所以阿姐,你必須要幫我。隻要是你寫的,以他的自大,他一定會來的!你難道不想為悠復仇,難道不想洗清那個人加在你身上的恥ru嗎?”


    “臣,對不起。我不會寫這封信的。你可以用別的辦法殺了他,但不能借冬子的名。”


    我還是拒絕。


    臣的臉色暗了一下,沒再多說什麽,隻是轉身而去。


    ***


    我以為我的迴答已是終結。但是沒有想到,這卻隻是個開端。


    臣一直是不喜歡冬子的,因為他的身體裏有一半的血統來自英布。臣對於英布的這種甚至比我更為qiáng烈的近乎執拗的厭惡和仇恨,有時候甚至叫我有些無法理解。


    幾天過後,冬子竟不見了,而始作俑者,就是臣。


    我找到臣的時候,他正安靜地坐在義父生前用過的那張書案之後,斂眉垂目,仿佛正在等著我的到來。


    “阿姐,寫信吧,務必要把英布請來。否則冬子就會以質子的身份被送到長安。這是天子的意思,我不得不遵從。”


    他看著我,不緊不慢地說道。


    臣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被父親的光芒所遮掩的蒼白世子,但是直到這一刻,我才第一次仔細打量他,這位長沙國的第二任王。


    他已是中年,麵白蓄髯,坐在我麵前,真正是一個王的模樣了。


    我早就知道,做為王,他的魄力決斷遠遠不及他的父親。他的寬厚仁愛,更無法與義父相提並論,盡管我一直不願承認這一點,但是現在,我才真正覺到了他的陌生。


    我到底還是低估了他,這個幾乎和我一起長大的弟弟。


    ***


    信送了出去,我的措辭極為懇切真摯。自然,有範本在我麵前,我隻需謄抄,最後蓋上我的印章即可。


    我以為這樣敏感的時期,但凡還稍有一點謹慎,英布就不會過來。


    叫我意外的是,信送出去的第十天,淮南王便率著他的jing銳護衛,浩浩dàngdàng地卷到了臨湘。


    他到達,臣去迎接的時候,臨湘城幾乎萬人空巷,人人都擠去街頭觀瞻這位久負盛名的淮南王,他高高坐於赤駿之上,威風如天將下凡。


    這是英布這一生,最後的榮耀時刻。


    ☆、血弒


    很快我就知道了英布為什麽會來。他是來遊說同盟的。


    後來我聽說,他對臣這樣說:我的嶽父,你的父親,本是吳王子孫,世人皆所仰望的英雄,但他卻被劉季所害。天下人至今提起,仍無不憤慨,卻又無奈。王侯將相,本就無種,能者居其位。想那劉季當初亦不過一鄉痞而已,何來天命之說,不過是天時地利所就而已。父母之仇,豈可不報。我知道你不過是迫於無奈,這才隱忍屈就。如今大好的機會就在你的眼前。我手握足以與長安對抗的雄兵,你仗了先祖猶存之餘烈,到時你我振臂一唿,則南方諸國必定遙應。日後與長安劃江而治,你我共同進退,永結同盟之好,豈不是比你如今冒著被天下人在背地裏譏笑的恥ru而對劉季屈膝求全要好上百倍?


    英布知道自己遲早會步其餘諸王的後塵,成為長安血洗的下一個目標,所以決意一搏。他的這一番說辭,並非沒有說服力。我不知道臣當時是如何迴答他的,但是想來他們之間的敘話還算投機,因為在接下來的朝宴上,英布坐於上賓之位,意氣風發。宏大的宴堂之中,隻聞他的高談闊論和長沙國諸臣的唯諾應和。


    第三天,我在烈日之下翻曬新摘的地錦。翻過一遍站直身的時候,發現身後站著英布,他不知何時入了我的藥園。一身常服,負手立於日頭之下,腳下的身影被拉得狀如凝固的異shou。


    “我收到你的手書。我的兒子呢?”


    他見我終於發覺了他,開口問道,聲音平直而低緩。


    我從邊上蓄水缸中舀了瓢水淨手後,這才說道:“烈日炙人,若是願意,跟我入藥舍喝杯茶吧。”說罷轉身往藥舍而去。


    在我年輕的時候,吳延曾在瑤裏辟過一個藥園,後來我成了那個藥園的主人。現在我在這裏也仿當年格局辟了個藥園,經年累月之間,辰光便在我的jing心護培之中悄然而過。


    藥舍裏蔭蔽而涼慡,南窗緊闔,成排的櫃子裏陳列著裝了各種藥材的匣子,幾張鋪滿曬gān了的糙藥的圓匾隨手被架在支架上,一股異香淡淡地氤氳其間。


    英布跟著我入了藥舍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眉頭一皺,於是說道:“怎麽,你不喜歡聞這種雜合了百藥的氣味?我卻極喜歡,因叫人肺腑一清。看到你手邊圓匾裏的那種糙嗎?它叫七星劍,是解蛇毒的良糙。新採下來的時候,揉它,就有很濃的香味散發出來……”


    我說著,微微眯上了眼睛,唇邊浮出一絲笑意。


    許多年前,我在瑤裏的時候,對一個牧羊少年也說過相同的話。


    他顯然是不感興趣,隻是眉頭的結終於稍稍平緩了下來,隨意坐於一張竹椅之中,默默盯我取水煮茶,片刻後,忽然說道:“你對我,從來不假辭色。為何今日說這麽多話?”


    我不語,隻是看著麵前的茶爐上霧氣漸漸升騰,最後取了兩隻衝過的潔白瓷杯,注入新開的碧綠茶水,將其中一盞推到了他的麵前。


    “淮南王,我聽說,你此番前來,十分謹慎。身邊不僅jing兵護衛日夜不離,且前日的筵席之上,任那珍饈美饌如流水般從你桌案之前捧過,你卻滴酒未沾,一箸未動。陪坐的長沙國群臣麵上露出不滿,你卻從頭至尾視若無見,神qing自若。此刻到了我這裏,可敢飲這一杯清茶?茶中煮著我方采的遠誌五味子,飲之安神。”


    我端起自己麵前的白盞,抿一口,望著他,慢慢道。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略微的窘迫,隻是很快,便哼了一聲,道:“非常時期,慎之無罪。”


    我略微笑了下,喝盡自己杯中的茶,又喝了推給他的那盞,丟下空杯,起身冷笑道:“果然是慎之無罪。你既不領qing,那便罷了。”


    他抬頭望我一眼,忽然道:“我聽說……,軑侯一去,至今全無消息?”


    我已起身,瞥他一眼,冷笑往藥舍的廬門而去,聽見身後他忽然哈哈笑道:“我英布何幸,能得夫人親手煮茶,便是死了,亦是無憾!”說罷,已是取了我方才飲過的那白瓷杯,重注入茶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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