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得很慢,但是櫟陽,還是一天天近了。


    我漸漸變得越來越惶恐了。


    我害怕見到張良,害怕見到利蒼,甚至,我害怕見到劉邦那yin暗而又隱藏了報復快感的眼睛。


    我想掉馬南下,頭也不迴地逃迴到瑤裏,在那裏,有我的義父,我的萍夫人,還有我的藥園和仙糙,在那裏,歲月可以靜好。


    可是我終究是迴不去了,就像我迴不去那個十六歲的碧玉年華,更迴不去那個遙遠的前世。


    劉邦還在等著我,為我和利蒼賜婚。


    流霞漫天的這個暮chunhuáng昏,我的麵前,遠遠地出現了一座城邑,青灰色的高大城牆,斜斜映照著幾片斜陽,沒有風。


    我知道這座城,這是距離櫟陽最近的一個人煙密集處了,過了這城,再走兩日,便是櫟陽了。


    我慢悠悠地信馬到了城門之前時,天色已是昏暗了。


    守城的軍校不肯開門,他在城頭之上探出身子對我大聲喊話。


    “剛接命令,非常時期,酉時過後城門一律緊閉,不得進出。”


    我笑了一下,拍馬倒退了幾步,掉轉馬頭。


    來時的山路之側,我見到過一座被荒棄的野屋,應是從前獵人或者山民所留,既然無法進城,今晚便去那裏過夜,也是無妨。


    身下的馬抬蹄走了不過兩步,我突然聽見身後響起了城門被推開時發出的沉悶之聲。


    我下意識地迴頭看了一眼。


    我僵住了。


    城門裏出了一騎,而馬上的人,卻是張良。


    他驀然抬頭,我和他,四目相接。


    短暫的停頓之後,他的眼中突然露出了狂喜的光。


    和他相識這許多年,第一次,我在他的眼中見到了如此不加掩飾的狂喜。


    這是他嗎?那個從來隻會柔和地看著我,輕輕唿喚我名字的他?


    “阿離!”


    他大叫一聲,駕馬朝我而來。


    我卻是猛地迴頭,夾緊了馬腹,拚命地奪路而逃。


    這樣的相遇,太倉惶了。


    來時的想見他的yu望,已經被迴程的日日夜夜給消磨得所剩無幾,而最後的僅存一絲勇氣,也早在他出聲唿喚我的名字之時灰飛煙滅。


    我隻剩下了惶恐,但願自己就此消失。


    身後的他卻是緊追不捨,不停地大聲叫著我的名字。


    他漸漸地追上了我。


    我一咬牙,猛地拉住了馬韁,停了下來。


    他已是貼到近前,欺身伸出了手臂,我便到了他身前的馬上,被他從後緊緊攬在了懷中。


    “阿離……,為什麽?”


    身後的他,唇不停地輾轉於我的耳垂,低聲而又壓抑地一遍遍問我。


    他問我為什麽,是為什麽看見他而逃,還是為什麽終要嫁給利蒼?


    我不答。


    他的吻漸漸帶了怒意,我開始掙紮起來。


    他猛地扳過了我的身子,昏暗的夕照餘光中,我看見他的眼中,凜冽的怒氣在漸漸生起。


    “為什麽?”


    他盯著我,再次問道。


    我不語,隻是微微垂下了頭。


    良久,他終於隻是嘆了口氣,再次緊緊地抱住了我,將我的額頭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阿離,我很後悔,如果我沒去巴蜀,如果我讓你隨我一起去了,又或者,如果我沒有讓你等待了這麽多年,從十六歲一直等到現在,那今天的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他輕笑了下,我卻感到了他的微微顫抖,“我迴到了櫟陽,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卻是漢王不日就要賜婚你與利蒼……阿離,我知道這絕不是你的本意。櫟陽城裏找不到你,我想你必定是去巴蜀找我了,所以我又趕了迴來,果然遇見了你。阿離,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迴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會保護你,你不用怕……”


    他的臂膀,緊緊地抱著我,他輕柔的唇吻,不斷落在我的眉眼,我的唇。


    子房,你是在誘惑我嗎?


    可是,我卻不能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我和那個人愛上了同一個男人,這就是我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這也是他的不幸。


    這是今天所有這一切不幸的源頭。


    可是我不能讓你知道,真的不能。


    那個人,他是你奔波至今心念不忘的能讓天下黎民得過安穩生活的希望,是這個未來帝國的皇帝。


    比起我,這個叫辛追的女人,你的人生舞台不過剛剛上演了一部序曲,接下來,你會成為萬古流芳的帝王之師,你會成為後人神往數千年的謀聖,你的光


    ☆、合巹


    夜漸漸深了,山間枝木,籠在了一片清冷月明中。


    我與他宿在了山邊的那間荒屋之中。屋裏應是時有山民在此暫借過夜,所以地上還留有一個麥秸鋪。


    我和衣睡在了麥秸之上,聞著它散發出來的gān燥的微微帶了一絲泥土腥氣的味道,默默看著靠坐在我身邊不遠處門口的他的身影。


    光線很黯淡,我隻能看到他的一個模糊的輪廓。


    “阿離,唱一首歌給我聽吧,我突然想了起來,這麽多年,我竟是從沒聽過你唱歌呢。”


    黑暗中,他突然這樣說道,語調那樣的溫柔。


    我的喉間一陣哽咽,卻是從麥秸堆上坐了起來,笑著答了一個好字。


    片刻之後,我輕聲唱了起來: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瞬間消失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jiāo會時互放的光亮……”


    我唱的是齊秦改編自徐誌摩的《偶然》,前世裏,它一直是我的最愛,而此刻張口,自然便唱出了它。


    他靜靜聽著,不發一聲,我便一遍遍唱了下去,直到他嘆了一聲:“這樣的格調,隻怕也隻有你才能唱出的吧,你從來就是和別人有些不一樣……,好是好,可是未免有些過於傷感了……”


    我笑了,想了下,便換成了《小毛驢》。


    “我有一頭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cháo騎它去趕集,我手裏拿著小皮鞭我心裏真得意,不知怎麽稀哩嘩拉摔了一身泥……”


    他嗬嗬地笑了起來,低沉而又舒慡的笑聲和了我輕快的歌聲,聽起來竟是那樣的合拍。


    我也笑了,然後繼續唱道:“小老鼠,上燈台,偷油吃,下不來呀,叫姆媽,姆媽不在,咕嚕咕嚕滾下來,喲喲,咕嚕咕嚕滾下來……”


    他笑得更是厲害了。


    我又唱道:“阿門阿前一棵葡萄樹,阿嫩阿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他漸漸地不再笑了,隻是沉沉坐在黑暗中,望著我的方向,一動不動。


    我卻是一直唱,唱著我能想得到的所有的快樂的童謠,直到淚流滿麵,濡濕了衣襟,也未停歇。


    “阿離,你還記得十數年前,下邳與你相遇的那個祓禊之夜,你對我講過的‘緣分’一詞嗎?那個迦僻羅衛國的王子,他後來如何了,我一直想知道,從前卻是一直忘了問你。”


    黑暗中,他又問我。


    我抹去了臉上的cháo濕,想了下,慢慢說道:“那位王子,他後來有感於人世生老病死愛恨悲嗔種種,皆是煩惱的源頭,便捨棄了王族生活開始修行,後來在菩提樹下悟道,成為了聖人,成為了佛。佛,就是覺者,知者,對宇宙人生徹底明白,真正圓滿覺悟了的人。”


    他默然,良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倦極入眠的時候,他終於低低長嘆了一聲:“阿離,隻怕我是永世也成不了佛的……”


    東方微微地泛起了魚肚白,他靠在開著的門上,頭微微地側著,仍是沉睡未醒。


    我凝望著他瘦削的臉,伸出了手,想觸摸下他微微蹙起的眉,卻終是停在了半空,隻是將他半夜披覆在我身上的外衣輕輕披迴了他的身,出了屋,悄悄牽過栓在樹邊的馬,朝北而去了。


    兩天之後,我迴到了櫟陽。


    劉邦在朝會的時候,當眾宣布了我和利蒼的婚事,他下令要為我和利蒼舉辦一個櫟陽城中最是隆重的婚禮,大宴全軍將士三天,甚至,他還鄭重其事地親自給我義父衡山王寫了一封帛書,為自己的僭越代他主婚向他告罪。


    他說:您的女兒與我軍中的護衛將軍利蒼同心結姻,本該經由您這位父親大人做主,隻是兩個年輕人彼此戀慕,而您路途遙遠,所以我作為利蒼的王主,就隻好厚著臉皮代替您為他們做主了,隻是我心中還是十分惶恐,萬萬懇請您的原諒,還望您他日有空來此做客,我必定會以上賓之禮接待您的。


    後來,我的義父對我說,他的信,辭藻華美,語氣懇切,沒有人無法不被他的誠意所感動。


    整個櫟陽城,一改之前因為彭城慘敗而致的萎靡頹喪,變得重新又充滿了歡樂,人人的臉上都掛了一絲喜慶的笑容。


    吉時到了。


    我站在鏡前,最後看了一眼銅鏡中那有些模糊的影像。裏麵的女子,頭挽高鬢,耳綴明璫,身著嫁衣,看起來仍是那樣的年輕,那樣的華美。


    我朝著鏡中的那人笑了下,轉身朝外而去,外麵此刻正是賓客盈門,鼓樂囂天,而利蒼,我即將的夫,他還在門外等著我,緇衣繅裳,俊朗而挺拔。


    這一年,是漢二年,我三十整歲。


    油燭高照,映得滿室通紅一片,利蒼的臉,也是被染得一片赤紅。


    他應是喝了不少的酒,入了房便執了我的雙手,久久未放,看著我的眼睛,卻是一片清亮,滿是喜悅。


    “你傷處剛愈,不該喝這許多的酒。”


    我已拆去釵環,看著他,輕聲責備。


    他不在意地笑了起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今天……我高興,真的是高興,我不是在做夢嗎?”


    我搖了搖頭,抽迴了自己的手,下一刻卻又被他緊緊握住了。


    “我真的高興……,你知道嗎,這許多年,我總是覺得自己的心中空空落落,仿佛少了什麽東西,可是我又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直到那一年,我在彭城的城門之外,見到了你……,你站在月光之下,麵上帶了笑容,辛追,你不是最美的女人,可是你的笑容卻一下子進入了我的心,我覺得自己從前應該是見過這樣的笑容,可是我想不起來……,然後你沖了過來,抓住我不停搖晃,說我是你從前的一個故人……,辛追,從那以後,我就時時會想著你的笑容,希望自己可以迴想起過去,我想知道,過去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認識過你,可是我一直想不起來,我很苦惱……,直到那天漢王告訴我,說你願意嫁給我,他要為我們賜婚。辛追,你真的願意成為我的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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