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曾多次去信勸你整飭軍務,你卻置之罔聞,彭城失陷,本就是你自己的錯,而今你竟要再殺利蒼,你就不怕旁人齒寒嗎?”我迎上了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說道,“你想殺利蒼,除非先要殺死我。”


    他哼了一聲,嘴角的肌rou微微扭曲了起來,露出了一個讓我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容:“隻怕是你與利蒼有舊,他才會罔顧我的命令,舍了xing命去救你吧?我的孩兒,不過是恰巧與你一起罷了!而今你又在我麵前為他百般開脫,既然如此,你何不嫁與他?你若嫁了他,我今日便放過他,從此再不追究他的失責之罪。”


    我呆了,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他見我遲遲不語,冷笑了起來:“你不願意嗎?無妨。你是衡山王的女兒,在此一日,便是我的貴客一日,我不會拿你怎樣,隻是利蒼……”


    “你不能殺他!”我厲聲叫了出來,猶豫了下,我終是咬牙說道,“他……,他是衡山王的弟弟,你若是殺了他,衡山王他日必定尋你復仇!”


    他一怔,隨即大笑了起來。


    “利蒼,他怎麽可能是衡山王的弟弟?莫不是你急糊塗了,用這樣的話來誆我?我且告訴你,他是我軍中的護衛將軍,他今日失職獲罪,我殺他有何不妥?”他看我一眼,目光奇異,“我不妨讓你多考慮一晚,要麽你嫁他,要麽他以死謝罪!”


    他丟下了這樣一句話,拂袖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迴去的,天已經黑得透徹了,我仍是靠牆而坐。


    劉邦臨去前的奇異眼神,一遍遍地在我腦海中不停閃現。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憎恨?快感?不,除了這些,他的眼神裏仿佛還有別的什麽東西,但是我卻不明白。


    他憎恨我,這自第一次和他相見,我便感覺到了。


    可是為什麽,他為什麽這樣憎恨我,以致於現在要不惜用利蒼生命為代價來威脅我嫁他?


    我想起了三年之前,彭城城門之外他送別張良時的依依不捨,我想起了櫟陽之時他見到劫後餘生時的張良那泣不成聲的樣子,彼時的他,眼裏的qing感,是何等的真摯,何等的歡喜……,但是一旦轉到了張良身邊的我,卻又變得何等的厭惡和憎恨,還有……


    嫉妒。


    是的,是嫉妒,那便是嫉妒的眼光。


    剎那間,我仿佛有些明白了。


    我終於明白了。


    我閉上了眼睛,緊緊握著掌心中的那把玉骨梳,緊得深深嵌了進去,一陣疼痛,卻辨不清是掌心的痛,還是心裏的痛。


    “子房……”


    我低低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淚無聲地滴落到了梳柄之上


    子房,你現在如果在我身邊,那該有多好。


    隔壁的利蒼房裏,傳來了一陣輕微的咳嗽之聲,怕他出現異狀,我終是勉qiáng站了起來,推門而入。


    他晚間喝了藥,現在仍是在睡,卻是不沉,借著窗欞裏透進的慘白月光,我看見他的眉峰正微微蹙起。


    他的夢境裏,也是那樣的不快活嗎?


    我記起了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見,那時候的他,還是個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扯了我的辮子嘲笑個不停,被我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要是母親提起讓大哥收你為義女的話,你不能答應,記住了嗎?”


    後來,他對我這樣說。


    但是我還是成為了辛追,吳家的女兒。


    再後來,他跪在了他母親的麵前,辭行而去。


    “延本是個無用之人,家中諸事和母親,幸而已有哥哥擔當,故而延今日鬥膽再次請求遠行,還請母親原諒兒的不孝。”


    他的聲音,我至今仍是歷歷在耳。


    吳延,如果當時的你知道,你的遠行從此會讓這個世界多出一個叫利蒼的人,而你的母親至死也沒有原諒你的不孝,那你還會那樣決絕而去嗎?


    我凝望著他俊朗的麵容,默默地問道。


    沒有迴答,永遠不會有迴答了。


    延已離去,他隻是利蒼,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模模糊糊地,記憶仿佛一下子又跳迴了我的前世,那遙遠得已經隻剩下一個依稀夢痕的前世。


    “妾辛追……”


    那枚前世裏出土便隨風而化的印章,現在卻已是清清楚楚地銘刻出了我的命。


    妾辛追。


    我確是那個名為辛追的女人,利蒼命定的妻,再也無可更改了。


    ☆、不幸


    天未大亮,劉邦派來的使者便已經到了門前,他的手上捧了一雙玉如意,看著我麵無表qing地說道:“漢王意yu奉上一雙玉如意恭賀喜事,你若接了,漢王便擇日賜婚你與利蒼。”


    我接了過來,朝他淡淡點了下頭:“多謝漢王有心。煩請使者相告,漢王今日所施之恩,辛姬永生必定不敢相忘。”


    他不語,看我一眼,轉身而去了。


    綴了絲絛的碧玉如意,輕輕巧巧,溫溫潤潤,入我掌心,卻是冰冷一片。


    我迴了房中,將臉埋入剛從井中打上的涼水之中,洗淨了昨夜留下的一切痕跡,對著鏡子,細細地梳理了一番妝容,兩頰之上,甚至抹上了淡淡一痕胭脂。


    蟠螭紋鏡裏映照出來的那張女人的臉,有些影影綽綽,模糊不清,我看不清自己。


    我恨這樣的感覺。


    我猛地站了起來,衣袖拖住了蟠螭紋鏡的角,鏡子摔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撞擊之聲。


    門口的侍女有些驚慌地探頭進來,想看個究竟。


    我彎腰撿起了鏡子,將它重重覆在桌上。


    該為利蒼換藥了。


    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在僕使的幫助下坐起了身,正斜斜靠在那裏。


    他看起來氣色不錯,jing神也很好,完全看不出昨夜昏睡時蹙眉痛苦的樣子了,見我進來,甚至對我笑了起來,露出了頰邊的一個笑渦。


    我坐在他的身邊,像前幾日一樣,細細地為他換藥。


    他的體質真的很好,肌膚傷處的癒合速度也是驚人,不過短短數日,一些細小的傷口便已結疤了。


    他一直看著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抬起眼,對他微微笑了一下。


    “你……今天看起來和平常有些不一樣……”


    他吃吃地說,臉竟然有些泛紅了,眼裏卻是閃過了一絲快活的光。


    我又笑了一下,扶他躺了下來,換好他身上最嚴重的一處腹部傷口的藥。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神色變得有些黯然,“陳平剛剛來看過我了,太公和呂夫人都被楚軍所擄……,漢王卻是沒有怪罪於我,我心裏萬分不安,是我無能……”


    我將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抽離,然後,輕輕地握住了他的。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劉季的幾十萬亂軍被項羽殺得如決堤洪水狂瀾既倒的時候,你至少還救了那三個孩子,還有我……,沒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真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如此說道。


    他出神了一會,終是又嘆了口氣。


    “子房不在,可惜他不在,如果他在的話,漢王一定會聽他的話,無數將士的xing命,也就不用這般枉然送掉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忍著胸口湧上的那陣突然的痛意,站了起來。


    “利蒼,我有事要先離開此地一段日子,我會jiāo代陳平和呂澤好好照看你的,等你傷好了,我會在櫟陽等你迴來。”


    他一怔,似是有些失落,半晌,才又對我粲然一笑:“你一定要迴櫟陽,我會早早到那裏等你的。”


    我點頭,朝他笑了一下。


    一騎快馬,我隻身出了下邑的城門,朝西而去。


    我在去往巴蜀的路上。


    細細思量,與他相識,竟然已是漫漫的十又五載了,與他相處,加起來卻也總共不過那麽幾個數得清的日子,無數的晨昏,不過還是朝露曇花,咫尺天涯,而芳華霎那易謝,紅顏彈指老卻。


    曾經在許久許久之前,我曾由了自己的心意順著淮南之水漂入了東海郡的下邳。那個和他相遇的夜晚,縱使是全城的燈火,也抵不過泗水橋頭之下他凝望我時的一片漆黑眸光。


    而今,早已不再的年輕的我,卻再次由了自己的心意,朝他而去。


    隻這一次,最後一次了。


    我和他之間,那漫長卻又不經意的等待,而今終於有了一個結局,戛然而止的結局。


    我想見到他,在他最終知道這個結局之前見到他。


    我風塵僕僕,幾乎是不眠不休地趕到了靠近南鄭的地方。


    巴蜀之路,本就崎嶇難行,地震過後,很多地方更是無路可通,災難過去雖是已有數月,滿目所見,卻仍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我沿著蕭何和張良所帶大隊先前打通的路,一路索尋,終於抵達了南鄭。


    南鄭曾被劉邦短暫定都過,因為靠近巴蜀,此時也是蕭何和張良所帶人馬的駐紮之地。


    我卻沒有找到張良。


    蕭何告訴我,他得知了漢王的彭城慘敗,幾天之前,就已經趕往櫟陽,yu與班師西歸的劉邦匯合了。


    原來這麽多天來,我在拚命往西,而他,卻是北上了。


    我知道,漢王營中的所有人都將很快會知道我和利蒼的婚訊,他也終將會知道。


    而我現在,隻不過是不願他經由別人的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我寧願是我自己親口告訴他的,那樣他可能會更好過些。


    但現在,便是這樣的一個心願,竟然也成了不可能。


    我氣血翻湧,眼前一陣泛黑。


    “辛姬,你臉色很是難看,可是身體不適?”


    蕭何上前扶住了我,神色有些擔憂。


    他此時年已近五旬,到此幾個月,想必早已勞心勞力,我不願徒增他人煩擾,勉qiáng壓下了胸口的悶意,搖了搖頭。


    “如此我叫人帶你下去休息。”


    他一邊說著,已是叫人了。


    我默默從了他的安排。


    來時的路,仿佛已經耗盡了我的全部jing力,到了蕭何為我安排的住處,我已是軟在了塌上,再也無力多走一步了。


    櫟陽,這個城市,我現在竟已是沒有勇氣再朝它進發了。


    可是當走的,卻是一步也不能少走。


    第二日一早,我婉拒了蕭何yu要遣人送我同行的好意,再次翻身上馬,北上朝著櫟陽而去了。


    我不再像來時那樣急著趕路了,大多數時間,我甚至信馬由韁,天黑了,我便投宿,或者在野外過夜,天明了,我再起來,繼續朝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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