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想要在那裏再次見到他,我想要確認,他真的會像太史公記載的那樣,在博làng沙行刺失敗後,便會隱逃到了下邳這個地方,然後,在那裏,他會遇到huáng石老人,再然後,他會在隱忍的多年等待後,開始他那段最終成為“帝王之師”的láng煙政治生涯。


    我一直以為,上輩子的自己本就是生xing薄涼,加上這世的流離,看過了無數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早已應該是心如止水了,隻是未曾想到,到了今日,暮色荒野裏逐漸消失的那個孤寂而又執著的背影,竟然已經像是火般深深烙進了我的心裏,盡管,我和他,相對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短短一個晝夜。


    我從淮南經由水路再次進入東海郡的地境,轉而行船於泗水之上,終於,在我和他分開整整三個月之後,我一級一級上了下邳的埠頭,踏上了這塊土地。


    下邳,也許是世界上起源最早的城市之一,這是一座河流上的城市,水幾乎無處不在。“邳”,字形如此美麗,此時的“邳”字,代表一隻飛翔的鳥,慢慢地,又代表了一個膨脹的花萼之意。


    下邳的街頭顯眼處,仍是張貼了對蓋聶和姬良的大索告示,那上麵,也有我著了男裝的圖影,大意是此人有功,被刺客所挾,有見到者,必須即刻通報官府,定有重獎雲雲。帛文張貼,應該已經有些時日了,盡管圖影已經褪色顏色暗淡,但為了避免萬一,我還是換去了原本的男裝,恢復了女兒裝扮,隻是粗袍素服,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顯眼。


    我在下邳街頭,四處遊走,期待著能遇到那個唇邊帶了溫雅笑意的白衣男子,但是大半個月轉眼過去了,一無所獲。


    我漸漸地灰心了,初始促使著我來到這裏的心念也開始動搖了起來。


    或許他沒有我快,現在還在來此的路上?或許他現在已經在這裏了,隻是為了避免官兵追捕,隱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又或許,想到這,我的心就微微地刺痛起來,太史公本來記載得並沒有錯,但是現在,由於我這個異界者的到來,和我發生過關聯的人,比如他,其命運已經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想到從此下邳可能不再會與他的名字發生聯繫,沂水圯橋之下也不會有他為褐衣老人納履,更重要的是,從此天下之大,我再也不可能得知他會安身於何處了,一種深深的絕望便慢慢地瀰漫上了我的整個心房。


    又胡亂行走了兩日,我甚至到了城郊野地沂水之畔的那座石橋之上,癡癡坐了半日,終於惆悵而歸。


    入了城門,天色已經近晚了,而此時,我才發現滿城竟然是燈火照耀,街麵上家家戶戶門口點了火杖,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繁華之地,處處可見樂舞、投壺、she箭、六博、圍弈,甚至還有鬥ji的攤子,熱鬧非凡。我不知所以,問了路過的一個婦人,才知道今日是下邳的“祓禊”禮俗之日。


    “祓禊”,所謂“祓”,就是拔除之意,“禊”通“潔”,自周朝chun秋時期,此地就有官民一起至東流水上,洗濯祓除舊日汙垢,認為這樣陽氣布暢,人也會得到好運氣,萬象更新,發展到此時,趨吉避兇的意味漸淡,而娛樂漸濃,已然成了一個全民參與的盛大民間節日。


    此時對女子的禮教壓製尚未形成,尤其是在下邳這些屬於東海郡的遠離關中之地,社會風氣還很是開放,我的身邊,不時就有三三兩兩打扮美麗的女子走過,撒下一路歡快的銀鈴之聲,引來周圍無數年輕男子的愛慕眼光。


    我站在一處青石橋板之上,望著麵前映了片片流光的幽暗水麵,心中湧上了一絲淡淡的似曾相識之感,這感覺,甚至將我這幾日來的惆悵和傷感都沖淡了不少。


    這樣的夜晚,不但適合有qing人相約huáng昏後,更讓我想起了前世裏的嘉年華之夜。


    正在我陷入自己那遙不可及的迴憶之中時,身側,有人似是輕輕喚了我一聲“辛姬”,聲音裏,帶了一絲不確定,還有微微的歡欣之意。


    我迴頭,身後的一片燈火闌珊中,看到了一雙正隱隱映照著跳躍火光的黑眸。


    ☆、月華正濃


    我怔住了。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的心裏,突然閃過了這動人心魄的一句。此刻,我才終於深深明白了一千多年之後的稼軒居士在寫出這詞句時候的心qing到底何如了。


    “辛姬,”他望著我,再次叫出了對我的稱唿,這次的語氣,終是帶了肯定,“剛才未到橋邊,我遠遠就已瞧見了你,覺得便是與你相似,卻又怕冒昧認錯......”


    我望著他如天上明月般皎潔的笑容,微微笑道:"姬公子,如若願意,你可以叫我辛離,或者阿離。”


    “阿離。”他微微低下頭,輕輕重複了下這兩個字。


    聽到我的名字被他用低沉的聲音念過一遍,我的心竟然微微地顫了一下。


    “好吧,阿離。”他抬起頭,笑望著我,“不過從今往後,你也無需稱我姬公子了,叫我張良或者子房都可。”


    張良......我在心中,默默念了這個名字。


    “姬姓高貴,隻是我現已是逃匿之身,白日尚不能現於鬧市,至於復國,更是無望,所以無顏再用此姓了......”


    他以為我不解,解釋給我聽,麵上雖也是帶了笑意,但入我眼中,卻知他分明仍是有淡淡悵惘和鬱結之色。


    “張良......”我亦是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然後對他粲然一笑:“這個名字很好,我很喜歡。”


    他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


    我這才有些醒悟,此時雖然沒有男女大防,但是像我這樣,在一個相識不過一天便已匆匆分離的男子麵前便這樣毫無遮掩地表達自己對他名諱的喜惡,確實是有些孟làng了。


    我微微赧然,抬頭見他望著我笑的眼神裏,沒有不以為然,隻有欣喜的波光在微微流動,我終於釋然了。


    “阿離,此間現在很是熱鬧,你我既然碰到了一起,何不同遊一番?”他抬頭望著我笑道。


    此時,他仍是站在橋下,而我在橋上。


    我拾級而下,與他並肩緩緩而行,看過了一個又一個人頭攢動的攤子。他的個子頎長,現在的我,站在他的身邊,堪堪隻與他耳邊齊平。身邊人來人往,耳旁喧囂一片,而此刻我的心裏,卻是滿溢了暖暖之意。


    “對了阿離,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他突然像是想了起來,側過頭來問我,神色裏有些不解。


    我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我知道,你也會在這裏。


    我在心中默默這樣說了一遍,臉上卻是帶了笑,隨意道:“我和叔父分開後,便順水遊歷到了這裏,未想你也到了此處,恰好相逢,真的很巧,或者說,是緣分。”


    他看了我一眼,笑問道:“何為緣分?”


    我這才記起,“緣分”一詞本是佛教說法,此時佛教尚未東渡,根本無此說,他自然不解。


    我想了下,心中一動,便笑道:“謂由於以往因緣,致有當今之機遇,此為緣分。往西與我中原毗鄰,有一國名為迦僻羅衛,此語最早便為該國王子所創。”


    “由於以往因緣,致有當今之機遇......緣分......”他慢慢重複了一遍,轉而問道,“此詞還有深解嗎?”


    我笑了一下,繼續道:“此王子在解釋這個說法的時候,又雲,世間萬物,皆因因緣合和而生,緣聚則物在,緣散則物滅。”


    見他眉頭微微鎖起,似是在凝神細想,我又道:“王子以為人有前生,今生,來生。有人曾問他,何為緣,他說,緣是命,命是緣,此人不解,再問,他又說,緣是前生修煉。此人不解自己前生如何,三問於王子,王子不語,隻是用手指了天邊的雲。這人看去,雲起雲落,隨風東西,於是頓悟:緣是不可求的,緣如風,風不定,雲聚是緣,雲散也是緣。”


    “好個雲聚是緣,雲散也是緣啊......”


    我見他笑著念了一遍,眉頭的鬱結之色,終於稍稍消減了些。


    “阿離,莫非你知曉我心中所念,故而如此開導於我?”他側頭看我一眼,“實不相瞞,這些年來,我日日無不以復國為念,今日聽你道來,倒覺舊日種種,確是我過於執念了。”


    喟然長嘆一聲,他又低聲說道:“你適才所言極是,聚是緣,散亦是緣,他日韓能否復辟,早有天命,想來也不會因我執念而變,我等今日所為,不過也是如你之前所言,盡人事而知天命而已。”


    我不語,隻是微微笑著看他。


    他是極其聰敏的一個人,哪裏還需要我的多言?他需要的,不過是沉澱原本繁雜急切的心,慢慢磨礪自己於漫長的等待當中,等著那一日的到來。


    “阿離,你是如何知曉這許多?”


    他停下了腳步,轉身向我問道,目光中難掩一絲探究之色。


    我頓了下,不知如何作答為好。很多年前,在我還是徐辛離的時候,我的父親,他曾經用相似的眼神看著我,問了這樣相同的話,而現在,我卻不能用當年迴答父親的話來迴答他了。


    正在我猶豫之時,路邊一個攤子主人模樣的老漢朝著他叫道:“少年人,老漢設弈棋於此,一晚下來,仍無敵手,倒是贏來彩頭無數。我看你二人在我攤前佇立,若是有膽,陪我一局,如何?”


    我和張良,循聲望去,見那老漢的攤前,果然已經圍了許多人,隻是他麵前的地上,還空無對手。


    “看你二人,應該是年少夫妻相攜出遊的吧。你若贏了我,我這裏的彩頭,你盡可挑選,拿去送與她添個玩意也好。”


    那老漢見我和他齊齊望了過去,便接著這樣說道,又指了下懸掛於他身後的一排彩頭。


    我的麵上一下微微發熱,偷偷看了身邊的他一眼,卻見他並無異色,隻是看了我一眼,便麵上帶笑,走到了那老漢的麵前。


    弈棋,便是圍棋了,此時,南方稱之為棋,北方稱之為弈,其起源何時,已經無從考查了,但從chun秋後期,便在貴族中很是流行了,民間也甚是普及,不但出了一些jing通弈術的名家,如弈秋,更有許多人因為專心於此而不務正業,拋家棄子,遭來當時孟子的唾棄責備。


    張良本就出身於六國貴族之家,這樣的弈術,自然不會陌生,倒是我,蹲在了那老漢不知哪裏抬來的一塊四方青石棋麵邊,仔細看了許久,才看了出來,此時的圍棋與現代一樣,也是黑白兩色,隻是棋盤,縱橫各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與現代十九道的棋盤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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