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完這話,朝他點了點頭,便拉著我後退了幾步,轉過身去,附在我耳邊低聲急促道:“阿爹沒用,隻能如此了,阿離今後自己切切保重,逃得越遠越好。”


    說完,他便直起身來,深深凝望了我最後一眼,跟著燕丹的隨從和武士,頭也不迴地離去了。


    我明白了,父親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周朝寶藏,他如果不這麽說,那麽他和我,此刻都應該已經橫屍於此了。


    現在,他用這樣的方法帶著燕丹的人上路尋寶,不過是為了給我製造一個活命的機會,而他自己,無疑最後還是必定會死在發現被欺騙了的燕人手上。


    我呆呆地望著父親的背影漸漸消失,心裏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空白。


    到此的兩年裏,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有他在,至少我覺得自己的存活還是有意義的。


    但是現在,他走了,而且必定是一去永不復返了,那麽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想哭,眼裏卻是一片gān涸,我想叫,喉嚨卻像被巨手掐住,我想跑去拉住父親,雙腿卻像是灌了鉛那樣沉重。


    最後,我咬緊了牙,冷冷地盯住了還站在院子裏的燕丹。


    前世今生,我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地憎恨過一個人,但是現在,我憎恨站在我麵前的這個華服男子。


    可能是感覺到了我目光裏的毒信,他從自己的神思中迴過了神,皺著眉頭望了我一眼,和身邊的一個隨從說了句什麽,便轉身離去了。


    我很快被那隨從帶出了燕丹府第,也和來時一樣,七拐八繞,然後出了一個小偏門,隨著身後那扇門的關閉,我便獨自一人了。


    除了身上的一件襯了絲綿的冬衣和腳上的鞋履,現在的我,真的是身無長物了。


    站在薊的街道上,望著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地路人,我一片茫然。


    我知道薊的大概位置就是現代北京城的西南方,但是,我現在要到哪裏去?


    太行山麓腳下的家是不能迴了,父親用自己的死,換來了我的生,他讓我逃,逃得越遠越好,但是天地之大,在這兩千兩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我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詛咒惡毒


    五月的薊,天氣已經沒有之前那樣的嚴寒了,我站在路邊,想著父親離去前的背影,想了許久。


    前世的我,絕不會在敵對者麵前示弱,片刻前的我,也無法在殺人者麵前流淚,而現在,我的麵前,路人來往不絕,但誰也不識我,我也不識誰,淚水,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滾滾而下了。


    我蹲在路邊,將頭埋在臂彎裏,無聲地哭了許久。


    沒有一個人上前問我一聲,所有的人都微微埋著頭,隻顧自己步履匆匆。


    這樣的亂世,人生也變得風雨飄搖,人命最是輕賤,誰也沒有心緒,也沒有能力去向一個陌生的路人投去一個關心的眼神,哪怕這個路人還是一個八歲孩子。


    我擦gān了眼淚,最終還是決定南下,先迴我那在太行山山麓腳下的家。


    父親已經做了必死的打算,也讓我逃得越遠越好了,但是我心裏,始終總是隱隱懷了希望,或許父親在途中可以逃生呢?如果他真的活著逃了,那麽我迴到那裏,總是還有一絲可以再次與他相碰的希望的,隻要他活著,他就一定會去那裏找我的。迴去後,我可以不住在家裏,而是隱匿在山中,等候我的父親歸來。


    盡管我明白,這個重逢的願望可以實現的可能xing是微乎其微,但現在,既然我已經孤身一人了,去哪裏不是一樣,還不如去這個可以讓我懷抱有一絲希望的熟悉的故地。


    從燕都返迴到趙國邯鄲,這趟迴去的路,再也沒有父親關愛的笑容,也沒有蓋聶喋喋不休的追問,甚至,我很有可能會因為各種原因而死在途中,但即使明知這樣,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我沿著有人煙的馳道,踏上了南下的路。


    第一天,我用身上的冬服換了一包豆飯gān糧,這包gān糧,我整整吃了三天,再接下來,我就徹底成了一個沿路乞討的小乞丐,滿麵髒汙,風塵僕僕,白天沿著馳道行走,夜晚胡亂宿在人家的簷前牆後,我被野狗追趕過,被人白眼嗬斥過,但也有善良的人從自己那淺淺的碗頭裏夾給過我一塊饃餅。


    在我南下的第十天,路過一個村莊之時,實在受不了身上散發的酸腐之味,我便到了河邊的埠頭,俯□去,鞠了一捧水,想要洗下自己汙垢滿麵的臉和脖頸。


    疲憊的肌膚碰觸到清涼透澈的河水,全身的毛孔都為之舒展,我洗了下手,正想捧了水拍在臉上,突然,我的後頸感到了一陣劇痛,接著便失了知覺。


    等我醒了過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燕太子丹俯在我麵前的那張臉,短短十天不見,他的臉看起來顯得更加蒼白,唇角微微下墜,唇邊的紋路顯得更是深了。見我醒來,他麵上閃過一絲喜色,但這喜色瞬間便消。


    “你醒來了?”他淡淡問了我一句。


    他此刻已經站直了身子,雙手負在背後,頭微微仰起,目光之中帶了一絲倨傲之色,看起來,確實高貴如一國之太子。


    “你答應過我父親,要放我走的。”


    我從塌上爬了下來,站到了他的麵前,抬頭看著他,冷冷說道。


    “徐夫人若在,我自然不會拘你,但他已不在,我所應的承諾,自當不算。”


    “我阿爹走了?”我心中立刻砰砰亂跳。


    “他和我的武士一起被秦兵擊殺了。”燕丹目光不眨,看著我毫不猶豫地說道,就仿佛這幾個人的死,於他不過是螻蟻之滅。


    剎那間,我渾身的血液冰涼,所有的希望,也瞬間破滅了。


    我的父親,他死了?好些,或許被葬入亂墳崗,更有可能,就像我們之前去往中山的途中所見那樣,橫屍野地,遭遇野狗啃噬。


    再也見不到他望我時的溫暖目光,再也聽不到他唿喚我名字時的醇厚聲音了。


    我的頭低垂,口裏已經是滲出了舌尖綻破的血腥。


    “岐山寶藏,存在哪裏?”耳邊,傳來了燕丹的yin柔之聲。


    我仍是垂頭,沒有理他。


    “你父親的身上,並沒有藏寶之圖,他必定告訴過你圖之所在,現在,你隻要告訴我,藏寶之圖在何處,我便會放你走,不但會放你走,而且,我還會給你好吃的食物,好看的衣裙,還有很多的金。”


    他居然蹲了下來,與我齊平,柔聲說道。


    我望向他。


    我知道我眼裏的怨毒,那絕不是一個孩子應該有的。


    他微微變了臉色,倏然站立了起來,華貴的藍袍衣袂掀起了風,送來了一陣薰香之味。


    “阿離,你是叫阿離,是嗎?告訴我知道的,聽見了嗎?你還是個孩子,我不yu與一個孩子為難。”


    他的聲音不復剛才的柔和,而是滿了肅殺之意。


    我嗬嗬地笑了起來,抬起了臉。


    “姬丹,你想讓我告訴你我知道的,是嗎?那你仔細聽好了。”我直唿他的姓名,望著他美麗的鳳目,一字一字地說道,聲音宛如浸過了冰。


    他微微皺了下眉頭,隨即舒展開來,緊緊地盯著我。


    “姬丹,你這一生,敗在了兩件錯事上,你想聽聽嗎?”我冷冷說道。


    他一怔。


    沒等他開口,我接著說道:“你在七歲的時候,就被你父王送到了秦國作人質,秦國並未善待你,你伺機逃迴,心中懷了報仇之念,這並未錯,但你既不cao練兵馬,勵誌圖qiáng,也不聯絡諸侯共同抗秦,卻把一國的命運寄托在刺客身上,此你第一錯。”


    他的眉頭微微鎖了起來,看著我的目光多了一絲冷意。


    “你找到了荊卿,厚待於他,希冀他能代你剪除秦王,荊卿雖然是一遊俠,但受你恩惠太重,甘願以死相報,他也曾提出幫你聯絡諸侯,但你並未接受,這些都算不上錯。錯就錯在你目光短淺,不會用人,讓你的手下秦舞陽跟他同去,秦舞陽隻有匹夫之勇,不堪大用,荊卿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約了朋友想換人,但他朋友遲遲未到,你卻以為荊卿想反悔,頻頻催促他啟程,荊卿無奈之下才帶了秦舞陽出發,姬丹,你可知道,其實整個刺秦的計劃還是有cao作xing的,敗就敗在你目光短淺,不知用人,心胸狹隘,此你第二錯。”


    他原本蒼白的臉這時泛起了一層淡淡青灰之色,目光淩厲之中,帶了一絲慌亂的láng狽。


    “你懂什麽,小小年紀,竟然也信口胡說!”


    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雙手再次jiāo於背後,麵有不屑之色。


    我冷笑了一聲,聲音愈發冰厲:“姬丹,你可以認為我在信口,但我還是要說,我不但知道這些,我還知道你,燕國太子丹,到底是怎麽死的。”


    他的麵色倏然大變,後退了一步,死死地盯著我。


    “姬丹,你的父親,他既然可以把你當做質子送往秦國,那麽,他也可以用你項上的人頭來換取秦國的息兵。”


    我看著他,一字一字說道。


    “你再胡言亂語,我便殺了你。”


    我知道,他此刻的鎮定,也隻不過是qiáng作出來而已,因為,他指著我的手,指尖已經在微微發顫了。


    我冷冰冰地笑了起來:“姬丹,你還在做夢找到那傳說中的西岐寶藏來抵禦秦王的滔天大怒嗎?醒醒吧,明年的十月,你聽清了,是十月,王翦麾下的黑衣秦軍就會攻破你的都城,你的父王喜會將你的人頭斬下獻給秦王以求退兵,但這時,你的人頭就連狗頭也不如了,你的國,最後還是會覆滅在秦軍的鐵蹄之下……”


    “住口!你這個下賤的亂民,竟敢如此詛咒於我!”


    下一秒,他已經狀似瘋狂地幾步上前,伸出雙手就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冰涼滑膩,就像一條蛇那樣緊緊纏住我的脖子,越收越緊,我已經透不出氣了,兩個太陽xué突突直跳,麵色漲的通紅,我沒有掙紮,雙手下垂,隻是仍用一雙被掐的bào鼓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氣急敗壞地麵孔。


    我快要死了,但是很奇怪,此刻我並不害怕,也不痛苦,反而有了極大的快-感。


    “阿爹,”我在心裏想,“阿離不能殺死眼前的這個人為你報仇,但是,接下來的在他要倒數的每一個活著的日子裏,他會時時想起阿離此刻對他的詛咒,而這個詛咒,就是他即使明知了卻也無法更改的宿命,他的宿命,他必定是這麽死去的,他隻能在心驚膽戰中,生不如死地一天天等待這個宿命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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