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範不一日便出爐了,父親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熔煉了。


    他已經找到了舊日的鐵英之坑,取了鐵英沙,將之裝入坩堝起火鼓爐熔煉,按照我的理解,熔煉的目的是將鐵英沙熔成液狀,同時也是去除原料中含有的雜質,如附著於原料上的木炭,以及料材中原本含有的氧化物、硫化物等元素,使之jing純。


    我知道,鐵的熔點是1500攝氏度,在現在這個冶煉技術相對落後的時代,熔爐內的溫度經常會與這個熔點有一定的差距,這也是古代煉鐵總是難以成功的一個原因,但我發現,父親卻取了中山之上的老鬆木作燃燒之材,這才恍然,鬆碳之中,常常含有鬆脂,作為一種催化劑,它使得鐵的熔點降低,從而促進了融化,不禁對父親的智慧深感自豪。


    我想起前世看過的關於一些上古鑄劍師的傳說,他們煉鐵,久煉不化,到了最後,往往躍身入爐,借焚化自己身體中的磷等元素來促進燃燒,提高爐溫,這甚至包括了gān將莫邪的師父和師娘,他們就曾為楚王煉劍而投身爐內。這樣的故事,在我前世看來,不過是個傳說,但是到了這裏,我卻發現並非僅僅是傳說,而是完全可能真實的存在,王權威bi之下,鑄劍師為了煉出寶劍,保住自己的骨rou免遭荼毒,無奈之下,隻能縱身入爐,慘烈至極。


    父親率領著武士們,整整大火鼓爐了三天三夜,直到爐中火焰化為青氣,才將熔煉成熟的鐵汁澆灌入劍範,等其冷卻凝固,一柄小劍,也就是匕首,便成形了,但這,也僅僅隻是完成了部分工序,接下來,我就看到父親去掉了鑄範,不斷地將這匕首拿到爐裏反覆加熱,反覆鍛打,經過這樣的鍛打,不但去掉了雜質,同時也提高了材料的韌xing,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在鍛打的過程中,釋放內應力,迴復再結晶,炭火裏的碳原子不斷向鐵塊裏滲透,增加鐵塊資深的含碳量,也就是增qiáng它的qiáng度。


    這樣烈火中反覆又鍛打了數日,父親又進行到了另一道極為重要的工序,那就是淬火,也就是他之前對我提過的“寒泉”淬火,當然這裏,並沒有那傳說中的“七星排列”的寒泉,但周圍山泉,解凍不久,觸手仍是徹骨之寒,應也可用。


    我見父親將爐內加熱到一定溫度的匕首夾出,放入新取來的寒泉水中,迅速冷卻,耳邊“嗤嗤”聲中,白煙陣陣。淬火的原理,應該是匕首在加熱的過程中,其中的碳原子因為溫度的作用浮積到匕首表麵,而此時突然被水冷卻,那麽這些碳原子就會來不及擴散遷移,被qiáng製地限製在了鐵原子之間,這樣這部分鐵就會生成馬氏體,硬度就會大幅提高,也就是說,經過了淬火,這把匕首的硬度已經得到了質的改變,最後,又經過了十幾道的研磨工序後,一把鋒利無比,寒光bi人的匕首,最終出現在了我父親的手中。


    這柄小小的匕首,竟然整整費了我父親半個月的功夫,才鑄造完畢。


    父親試著用它割開武士前幾天打來的獵物的shou皮,不費chui灰之力,剜上與我手臂粗細相若的鬆枝,鬆枝竟也應聲而斷,切口平整如鋸!


    我激動不已,萬萬想不到,自己有日竟然也會有幸親眼目睹了如此一柄前世裏隻在金庸武俠小說裏才會出現的絕世神兵,而這樣的神兵,出自我現在的父親之手!


    剎那間,我忘了這是一柄註定要與刺殺連在一起的兇器,隻是將目光流連其上,宛如它是一尊寶貴的藝術品。


    直到看到我對麵那為首的武士小心翼翼地將它用油布纏住,納入懷中,我才略感惋惜地收迴了目光。


    突然,我注意到了他看向我父親的神色,那神色裏,有一絲異樣,然後,我看到他對著我們身後的幾個武士使了個眼色,我陡地心中一跳,突然明白了過來,但已經晚了。


    兩柄刀,分別架在了父親和我的脖頸上,我的半邊身體,甚至都因為感覺到了來自於刀鋒的寒意而起了ji皮疙瘩。


    “匕首已經打好jiāo與你了,你們還想做什麽?”父親絲毫不懼頸邊的刀鋒,怒目而視。


    “對不起了,現在隻能委屈你們父女二人,暫時居於我燕國之中了,直到大事完畢之日。”


    他這樣說道,聲音裏,聽起來竟仍然是畢恭畢敬。


    我和父親就這樣被刀架著脖子下了山,然後,看到了半個月前送我們過來的那架馬車,不過現在,已經改用單馬了。


    在被推上車前,我的眼睛被一塊黑布蒙住了,手也被緊緊反綁了,我想父親,應該也是和我一樣。


    我們被綁架了。


    ☆、藍服燕丹


    我和父親,在馬車上顛簸了幾個晝夜,最後,終於停下時,我仍被蒙著眼睛帶下了馬車。


    剛才在馬車上一路行來,我的耳邊就隱隱不斷傳來仿佛集市的喧囂之聲,這裏應該是個人煙繁茂之地,我便猜想,我們要到的目的地,十之八九,應該是燕丹在薊的府第。


    被引導著跨過了一道低矮的門檻,又不知拐過了多少個彎後,最後,我聽到了木門被推開的吱呀聲,被人推了進去,然後,眼睛上的布帶被摘了。


    這是一個很空曠的內室,裏麵除了塌幾,別無長物。他們離去時,也並未將此門鎖住,隻是關了外麵那四方小院的扉戶。


    我和父親兩人,就這樣被囚禁在這個隻有一室一院的居所之內,每日裏,除了早晚送飯的一個啞巴小廝,再也沒有來自外界的任何消息了。


    父親每日裏很少說話,隻是看著我的目光裏,多了一絲憂鬱之色。


    “阿離,阿爹很是後悔,不該帶你一起到中山的。”


    有一天,他突然這樣說道。


    我知道,他是在擔心我也會和他一樣,遭到不測。


    他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以目前qing形來看,荊軻若是得手,或許我和父親還能走出這個小院,若是失手,等待我們的,就是和荊軻同樣的命運了。


    “阿爹,叔父是當世任俠,又有利刃傍身,定能成功,阿爹不必過慮了。”


    盡管已經知道結果了,我還是這樣安慰父親。


    “希望如你所言吧。”父親微微地出了會神,“我聽說,他們將匕首淬了天下至毒,劃破皮膚稍一見血就當場斃命,但願此能助慶柯一臂之力。”


    我心裏暗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如果一切都按照歷史既定發展的話,那麽現在,荊軻應該已經踏上了刺秦之路。


    我想像著,靜靜流淌的易水河畔,岸邊一片白衣素服,荊軻最後飲gān了杯中的酒,在好友高漸離的撫奏琴曲和放聲高歌中,騰躍上車,催鞭疾馳,義無反顧……


    何其悲壯!何其義勇!何其噴張!


    從前何曾會想過,這悲壯、義勇、令人血脈噴張的歷史一刻,竟然還會與我的命運息息相關。


    我揀了塊石頭,每日裏在院角的牆上劃了一道刻痕,靜靜等著最後那一天的到來。


    當我劃到第二十五道痕跡的時候,那天午後,院門突然被推開了,帶了些倉促和氣急,然後,一向安靜到寂寞的小院裏,就湧進了六七個人,這其中一個,就是我和父親的老熟人,那狹額武士。


    他們終於來了。


    他們進來的時候,我正蹲在院角,聚jing會神地看著一群螞蟻在忙忙碌碌地搬家,父親站在一邊,麵帶微笑地看著我。


    我和父親對望了一眼,我站了起來,父親將我拉到了他的身後。


    父親沒有說話,對方也沒有說話,隻是將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靜靜地與我們對峙。


    窄額武士盯著父親和我看了一會,眼裏閃過一絲悲憫之光,但很快,就又轉成了狠厲之色。


    “鑄師,我奉命來送你父女一程,對不起了。”


    話音剛落,他手中的刀已然出鞘。


    就在那電光火石間,我聽見父親說道:“西周岐山之寶藏,不知太子可有興趣?”


    那窄額武士一愣,手上的動作已是緩了下來。


    “西周岐山,築有宮殿,周朝不興,遺有寶藏,我想太子對此也應是有所耳聞吧?我家族世代鑄劍,為求上好鐵英之礦,足跡踏遍各國山川,先祖偶然發現此寶藏所在,卻也知曉懷璧其罪的道理,故而世代不敢取用,隻是繪了地圖代代相傳,今日太子殺我徐夫人事小,我隻是可嘆那一dong寶藏,今後隻怕是要永埋地下了。”


    不止那些武士麵色驚疑不定,便是我,也是十分驚訝。


    來此近兩年了,之前從未聽父親提起過什麽寶藏,現在父親突然這樣說,我明白他是在拖延時間,以換取生的機會,隻是,他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在這戰亂之世,這樣一個前朝遺留的寶藏,對於野心勃勃的政治人物如燕丹來說,其吸引力是何等巨大!


    我不禁看向父親,卻見他神色自若,看不出半分異色。


    那窄額武士沉吟片刻,和身邊的人附耳了幾句,便匆匆出了院子。


    我知道他是去通告燕丹了,剩下的幾個武士,仍是對著我們,虎視眈眈。


    沒多久,我就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行傳來,很快,院裏裏進來了幾個男子。


    我終於見到了燕太子丹,這個歷史上最著名的暗殺事件的幕後策劃者。


    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二十五六的樣子,身穿華麗的藍色深服,這是燕國貴族的專屬之色,平民不能著身,整個人看起來華貴異常,隻是麵色蒼白,目光遊移不定。


    父親沒有向他行禮,我也沒有。


    燕丹站在武士和隨從中間,眼睛從我身上輕飄飄掃過,就定在了父親的身上。


    “你......,真的知道傳說之中周朝寶藏的覆埋之地?”


    他開口了,聲音也是遊移不定,就像他的眼神。


    “然也。”


    父親簡短地答道。


    一絲詭秘的笑從他蒼白的臉上浮現,他的雙顴染了紅暈,眼裏閃著亢奮的光。


    “上天果真無絕人之路!”他似是在與身邊隨從說話,似是自言自語。


    “太子,現今qing勢危急,既是如此,我等即日便由此人引路前去探寶。”他身邊的一個隨從立刻說道。


    一絲愁懼染上了他尖尖的眉梢,他應該是想起了自己剛剛那場慘敗的豪賭,因此隻是沉吟片刻,便點了點頭,立刻,那隨從就上前要押走父親。


    “太子,我可以帶你們去探尋寶藏,但我女兒阿離,你必須要放她離開。”父親看著燕丹,語氣裏帶了不容拒絕之意。


    “有何不可。”燕丹再次掃了我一眼,立刻應道。


    “君子一諾,重比千金,徐夫人相信太子是個守諾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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