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德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咬了一口,眯起了眼睛。  “再給您切一個?”  “……嗯。”  希德專心致誌地嚼著青蛇果,手裏還捧著一個,看卡尼亞斯在地上用樹枝畫地圖,腮幫子鼓鼓的。  卡尼亞斯正偶然偏頭一望,便看見聖子認真瞧著他的手指,睫羽輕顫,兩眉細長,好像精雕細琢的羽毛,末梢差一點便撇入了發鬢。由於光元素的凝聚,光明聖子的睫眉、頭發大多呈雪色。  ……乍一看像冒著白光的小包子。  很好吃很甜的那種。  “艾伯特往哪邊去了?”  卡尼亞斯畫得很好。希德思索片刻,往圖上指了一個方向。  青年暗下了目光。  小聖子指的方向,是噤聲之淵。  卡尼亞斯的異樣未持續太久。  他在標誌著山嶺與失語海交接的地方畫了一個倒三角,隨後細致地規劃道路,一條曲線將三角形與他們所處位置相連。  天色漸暗,周圍除了火光,隻有散發暗淡光澤的菌類植物。大多夜行野獸懼怕火焰,隻在遠處窺視。  兩人用完晚餐,卡尼亞斯從背包裏翻出卷軸,用升溫咒烘幹了小聖子的雪貂法袍,將剩餘的肉製成肉幹裝進行囊,從幾個樹洞裏搜羅出一些幹草,在樹下鋪開。  當他再次取出懷表時,已經過了十一點。  卡尼亞斯抬頭,發現希德還是坐在篝火旁,下巴擱在膝蓋上,一語不發地盯著他。  他繞過火堆,走到小聖子身旁。  “不早了,殿下去休息吧。”  希德搖頭:“我可以幫忙守夜。”  沒有他的絨毛熊,他是睡不著的。  數羊數到日上三竿都沒用。  卡尼亞斯拗不過希德,捧了一本書,側臥在幹草上。  青年將更多更軟的幹草留給了聖子。但希德沒過去,隻是盯著火焰出神。  他想起五歲那年的某個晚上,他正和凱蓮娜爭搶玩具,被切爾特夫人撞見。夫人麵色冰冷,將他訓斥一番,把他鎖在臥室門外,凱蓮娜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那天,也是在和這篝火同樣溫暖的魔法壁爐前,希德被女仆長抱在懷裏,度過了第一個不眠的夜晚。  當時他未得知隱藏在切爾特家族背後的黑幕,不明白自己最敬愛的母親為何偏袒凱蓮娜。她給予了艾伯特和凱蓮娜母親所能給予的最好的一切,卻連一個正眼都不肯給他。  小聖子迴頭,望向背對他的卡尼亞斯。  他看了一會兒,悄悄往青年的方向挪近了一些。  其實他不怎麽想去找艾伯特。  他不想和切爾特家的人過生日。  夜晚,森林四溢著魔法熒光,希德看著火星與光點纏繞著攀往星空。  卡尼亞斯唿吸平穩。他估計青年已經睡著了,悄悄取出那枚流光溢彩的書簽,握在手裏。  然後,他無聲地對躍動的火光說了一句話,輕輕笑起來。  生日快樂,希德·切爾特。第6章   東邊亮起微光時,希德打了個噴嚏。棲在他肩頭的元素熒火似乎被唬了一跳,蹦出三尺高,又顫顫巍巍地飛迴來。  卡尼亞斯睡眠很淺,立刻清醒過來。  他看到揉著鼻子的聖子仍維持著昨天的團子坐呆在原地,略有詫異。  希德看他一眼,收迴目光。  看什麽。  沒見過認床的熊嗎?  兩人整理好行囊,便朝著卡尼亞斯所畫路徑前進。  熊遠遠跟在青年的身後。  希德不喜歡和別人身體接觸,尤其是討厭的人。呆在艾伯特肩上,是因為切爾特大公子走路快得像用跑的,他根本跟不上。  卡尼亞斯的速度比艾伯特慢很多,而且每走幾步路,都會迴頭耐心地等希德跟上來。  一頭蒂亞戈白虎彈開利爪向青年後頸撲過去,青年先知似的側身一避,迎麵而下的鐵刺網將老虎罩住。  被困住行動的猛獸不斷嘶吼著,卡尼亞斯將網踩實了,等熊小步小步跳上遠處的枝頭,方才起行。  希德觀察到,卡尼亞斯基本按照直線的方向行走,路線曲折之處,也隻是因必須繞過較崎嶇的地形,好像並不在意從暗處躥出的野獸。  這裏已經深入森林,是積威已久的魔物的領地,平常的野獸擠不進來。艾伯特實力強大,也得小心應付。  可卡尼亞斯不懼怕那些魔物鋒利且帶著劇毒的爪牙。比起一團火球行天下的艾伯特,卡尼亞斯甚至很少借助魔法,僅僅運用帶鉤子的繩索、藤蔓與彈藥,以獵人的巧方製住野獸的行動,等待希德躍過危險地帶,再將繩索迴收。  卡尼亞斯沒有割下它們的耳朵。仿佛於他而言,這些逡巡於山嶺、使無數旅人學生斷送生命的兇獸,是連魔法都無需使用的廢物。  困惑浮上了希德的腦海。在學院的傳言裏,卡尼亞斯一直是個不學無術的壞蛋。除了一張臉好看一點、舊女友多一點之外,並沒有讓其他學生可以稱道的地方。  為確保學生的安全,帝國學院雇傭了蒂亞戈山腳下的傭兵團,在山嶺與失語之海相接的峭壁處拉了一條柵欄作為界限,柵欄上鑲嵌著用以驅趕魔化物的牧師之石,並派駐導師巡視,以防腦子進了聖光術的學生越過界限,去失語海送命。  卡尼亞斯來到鐵柵欄邊時,首先問到的是一股刺鼻的煙味,希德差點又打了個噴嚏。隨後,他們看見一位在學院頗有名聲的魔導師坐在那裏,眯著滿是皺紋的眼睛,翻看一張最新的學院報紙,手裏捏了一柄刻滿浮雕的骨龍煙鬥,並毫無形象地翹著腿,悠閑自在地吞雲吐霧,時不時把他遮住禿頂的三角帽摘下來,扇幾下風。  卡尼亞斯躲在一棵樟樹後邊,低聲道:“大人,您最好捂一下耳朵。”  熊:?  未等他應答,卡尼亞斯壓住兜帽,從腰間拔出嵌著骨爪的匕首,如一頭蒼鷹躍出叢林。  當青年破出樹蔭,他身旁的空間忽地扭曲了,如一幅聞名於世的抽象派油畫,被人從中央傾下大雨般的黑水彩。  一陣風爬過扭曲的空間,被割裂成波紋激蕩開來,化為蚊音,仿佛無數困居山林的亡魂啼出最後的淒鳴,迴蕩於瘴氣繚繞的濁空。  高階空間魔法,沉浸之間。  魔導師被深浸之間籠住,立刻察覺到有人入侵,舉起一根魔杖發出咆哮,棲居魔杖頂端的石蛇聞聲,睜開眼吐出信子。  在空間外的希德聽來,魔導師的咆哮被深浸之間降調成猛獸作嘔的低沉聲色,刺得人耳膜作疼。  希德後知後覺地捂緊耳朵。  很難聽。  魔導師的法杖蛇眼亮起一點光芒,蕩開一層滿刻咒文的光圈,駁雜的噪音登時清淨不少。  他意圖用光明魔法抑製沉浸之間。  但沒等魔導師吟唱咒語,一道隕星墜落般的光華橫過他的法杖,以鳳凰木打製的高級法杖登時斷成兩截。  魔導師心猛的一沉,寒意從腳底竄上來。  這可是聞名帝都的煉金術士為他打製的寒蛇之杖!  連鑽石都無法將它切開!  失去法杖的魔導師等於老虎拔了獠牙。他扔開法杖,取出一顆硬化水晶球。幾絲雷光從中滾落大地,吼斷從四麵八方衝向他的荊棘,並在他周遭形成電光閃溢的保護圈。  他驚疑地注視四周。  普魯維爾保佑,他甚至沒有看到是誰襲擊了自己。  但能默發沉浸之間,至少也是和大魔導師等階的人物,以及一個身價不菲的刺客……  絕不是他能解決的恐怖人物。  他心中升起使他更為恐懼的預感。  魔導師迅速撕開幾道防護卷軸,正要取出通訊水晶逃出去尋求救援,一團扭曲的影子卻已無聲繞到他的脊骨之後。  鬼魅般的青年眼底冰冷,腳下黑紋蠕動,衝天電光被瞬間掐滅。冰涼殺機裏,他反握刀柄,稍一用力,五體不勤的魔導師便失去意識,倒在地上。  豎握匕首的暗影冷淡地立在原地,恍若審判生死的死神。  由於沉浸之間的阻隔,希德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卡尼亞斯解開沉浸之間時,魔導師已然栽倒,不省人事。  卡尼亞斯收刀入鞘,望見熊跟了過來。  “隻是失去意識,您不用擔心。”  希德看了看卡尼亞斯,又看了看那位魔導師。  每一名能夠在校留任的魔導師,都是當年帝國學院的佼佼者。  魔導師已步入中年,稀少的頭發似乎能顯示出他曾經學識淵博。但他倒在了這裏,而還未畢業的四年級差生卡尼亞斯連衣服都沒亂。  卡尼亞斯大概從那雙幹淨的眼睛裏瞧出了什麽,笑道:“導師沒有看到是我襲擊了他。”  熊:……  原來重點是這個嗎?  卡尼亞斯轉開一小瓶顯形藥水,沿著柵欄灑過去。  貓熊跟在他身後,觀察地麵。  很快,一處土壤浮現了兩串鞋印狀的熒光。  在卡尼亞斯走過的地段裏,隻有去時的腳印,沒有返迴的。  希德反而暫時放了心。  因為,當返迴的腳印顯現出來時,可能隻剩下一串了。  卡尼亞斯舉頭瞥向柵欄的另一邊。  藏匿著黑暗巨獸的大海被更加濃鬱的煙霧籠罩,日月戰栗著隱匿了行跡。  隱隱地,可以聽見古怪的咆哮與吞咽,那聲音仿佛來自人類還未誕生的遠古。被稱作萬獸之王的龍獅虎豹早已在曠古威壓下發抖地噤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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