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時光仿佛凝固了,一天一天看不出變化地過著。或許正是因此,便令人格外容易健忘。當年殺人如麻,被罵成披著人皮的惡鬼、比豺狼更殘暴的攝政王,如今也有人寫詩做賦,歌頌他的仁德。沈雁州自己也快記不清,當初究竟為何貪功冒進,欲在短短數年之內掃清朝堂阻礙,因手段強硬對撞,不得不大開殺戒、斬草除根。他隻覺自己是個看管園子的園丁,原以為除完了蟲就能將園子交托給物主,誰料蟲未除完,這園子卻易主了。若叫阿月知曉……沈雁州不禁會想,阿月是懂的罷?他也曾想要置身事外,做個逍遙快活的紈絝子弟,誰知造化弄人,卻成了個短命的先帝。無可奈何,騎虎難下。阿月不會怪他。當季節轉為盛夏時,沈雁州終於也病了。吃過藥便昏昏沉沉地睡,光怪陸離的夢境跟迴憶糾纏在一起,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經曆過,哪些不過是幻夢。他隱約看見自己在終年積雪、杳無人跡的山頂一座銅宮之中,阿月一麵哭一麵靠在懷裏親吻他。他便得寸進尺,將阿月壓在床榻中,肆意妄為。阿月竟迴應他了,兩手環繞過他的脖子,縱情纏綿。喘息著仰頭,露出脆弱喉結,因為情事激烈,而時不時吞咽著動一下,仿佛柔弱動人的小兔子。沈雁州按捺不住,低頭舔它,啃它,留下斑駁咬痕,阿月此時總會難以克製地嗚咽出聲,眼尾透著水汽,緋紅如霞光。有時候被他弄得疼了,便皺起眉頭抱怨,不管不顧抬腳便踹,驕縱得讓人心癢。沈雁州想,原來阿月是這個樣子的。隨後又想,不對,我本就知道阿月是這個樣子的。最初時他還勉強分得清,那些好得匪夷所思,叫他隻想感歎“哪有這等好事”的,便是當真做了一場美夢。那些旁觀著阿月與定親的女子花前月下,成親生子,令苦澀泛出舌根的,才是他沈雁州今生的經曆。然而漸漸的,兩者開始本末倒置。那個將他百般挑逗至煙熏火燎後,自己卻進了門閉關修行,將他扔在門外,如同扔下一頭被奪走配偶、兩眼通紅的公牛的惡劣青年;那個分明早已饜足,卻非要豪言壯語說著“這次非要榨幹你”,便主動坐了上來,以至於自作自受、反被壓榨到不省人事的傻小子;親密無間、心意相通、你情我願,全無半點顧慮與遲疑,純粹愛著他的沈月檀。這是……夢。縱然提醒自己百次千次,是幻夢,是心魔,是臆想、是貪得無厭的妄念。然而溫熱軀幹的滋味,被濕軟包裹的滋味,激烈時近似哭泣的嗓音,縈繞全身陌生而熟悉的香氣,卻一次比一次愈加清晰易辨,難分真假。反倒是有一次,他恍惚見到七皇子身著繡著四季鬆的玄黑朝服,對他恭謙行禮,笑得嫻雅柔和:“愚弟見過三皇兄。三皇兄今日好氣色,莫非遇到什麽喜事了?”沈雁州卻想:這個是假的。不過這身朝服倒也好看,改日做一套送給阿月,叫他裝作謙謙君子同我恭敬說幾句話。也不知他肯不肯?直至一個年輕的聲音喚醒他,小心翼翼道:“陛下,該喝藥了。”沈雁州才戀戀不舍睜開眼,一時不知今夕何夕。伺候他喝藥的是杜忠的徒弟,杜忠年紀大,體力不支,再不能如從前一樣隨時貼身伺候。人生七十古來稀,沈雁州今年已經四十九了。順逆無二門,大道徹心源。五十五年夢,覺來歸一元。——凡人的壽命,未免太短了。短得來不及徹悟,就要辭世。時隔四十年,沈雁州又再次想起了大病初愈時,盤桓心頭的怪異疑惑感。不該是這樣的。缺了重要的一環。杜忠的徒弟叫杜榮,畢竟還年輕,做事不夠細致。沈雁州端著碗,皺了皺眉:“香怎麽熄了?”杜榮忙告饒,去撿了常用的香料放進那尊通體剔透的香爐裏點上。門外卻突然傳來了喧鬧聲與幾聲驚唿,臥房門被撞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形倒進來,毫無聲息,生死未卜。杜榮愣了愣,突然爆發出悲慘叫聲:“義父!”他撲了過去,一片雪亮刀光襲來,從臉頰一直劃過側腹,鋒利的刀刃切開一道幾可見骨的深刻傷痕。年輕的小黃門慘唿一聲,傷口皮肉外翻、鮮血如湧泉噴濺,淋在皇帝臥房的簾帳上、牆壁上。他踉蹌走了兩步,無聲無息倒在杜忠身邊。沈雁州早在聽見外頭喧鬧時就披著外袍起身,隨手抓起懸在床帳外的長劍。利刃出鞘,他赤足站在綿軟地毯裏,淵渟嶽峙、周身暴烈氣息蠢蠢欲動,仿佛又成了當年屍山血海裏掙紮求生的鬣狗。殺了人的年輕人身披銀甲,腰係鬼麵扣,肩頭兩隻雄獅利齒森森。他麵上也濺了血,半邊如玉瑩白,半邊猩紅淋漓,他也不去擦,反倒伸舌頭舔了舔濺在唇邊的殷紅,緩緩轉過身,對沈雁州露齒一笑,鮮血連齒縫也染紅了,令他宛若剛剛吃完人的厲鬼:“伯父大人,病可好些了?”沈雁州卻搖了搖頭,歎道:“這些事本該交給下屬,你何必自己動手。若是事必躬親,遲早累死。”那青年竟反手握劍,行了個禮,笑著應了:“謝伯父指點,侄兒記住了。”在他身後,十餘個身著盔甲的武士魚貫而入,守在窗口、門口、梁柱各處要道旁,包圍得水泄不通,令他插翅難飛。隨後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也邁進房中,雖然年歲大了,眼尾有皺紋,嘴角下垂,皮膚鬆弛,卻仍然看得出他年輕時必定是個出類拔萃的美男子。沈雁州卻隻看了他一眼,便轉過頭去,隻對著沈昭說話。那男子忍不住上前一步,說道:“沈雁州,是我,你想不到吧?”沈雁州道:“雁迴潛入得如此輕易,自然是有人裏應外合。若是你做的,也算在意料之中。”夜離不禁微怔,“你……你就不恨我背叛?”沈雁州隻是一哂,“我自問待你不薄,你如此做,隻怪我識人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