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迴頭,不遠處出現一座穿著直裰、戴著念珠、綽著禪杖的小山,這邊一拱,那邊一撞,快速移動過來,一邊粗聲喊:“喂,林教頭,兄弟,等等俺,去那麽早做什麽!你們讓開讓開,灑家要過去!”

    一麵說,雙手一麵扒拉,兩邊撲通通倒下去好幾個。

    粗豪儒雅的大叔迴頭,又是彬彬有禮的一句:“師兄何必著急,且在下麵少等,我要先去挑一杆趁手的槍。”

    魯智深焦躁一跺腳,身周三尺的地麵都跟著顫了一顫,“不過是對付個小姑娘,你那麽認真做什麽!”

    林衝依舊是不溫不火地說:“山寨的麵子,不能折在我手上。”

    潘小園目送林衝的背影遠去,心裏頭又是一陣膜的衝動。持刀入節堂,風雪山神廟,火並王倫,擁戴晁蓋,幾乎全無敗績的實力戰將,今日終於見到本尊,不枉她來梁山走一遭。

    本來林衝的到來十分低調,但魯智深在旁邊嚷嚷那麽兩句,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焦過來了。

    “林教頭來啦!”

    “林教頭接戰啦!大家快快快快快,該站哪兒站哪兒,別擋著別人!”

    “著什麽急,正主兒還有一個沒出來呐!”

    林衝作為梁山的三朝元老,平日裏練武為主,不怎麽和人結交,也少有心腹弟兄。眼下他少見的出山,不少人都趕著去打招唿。林衝也微笑著一一迴禮,沒有絲毫不耐。

    比如大多數人隻是巴結的問候一句:“教頭,好久不見!”“林教頭,怎的不去俺那裏吃酒?”“林教頭近來可好啊?”

    林衝便拱手迴:“托大哥福,一切都好。迴頭有空閑,再去叨擾。”

    卻還有人朝他擠眉弄眼,低聲笑道:“林教頭這次福氣不小,已經生擒了一次扈三娘,人家這次又往你的槍口上撞,這是怎麽迴事啊,嘻嘻嘻!”

    林衝也絲毫不見慍色,不疾不徐地答道:“許是輸得不服氣,想再來找一迴場子。各位放心,林衝不會給咱們梁山丟臉。”

    周圍人當即歡聲雷動,笑道:“果然是鐵石心腸的好漢子,是咱們梁山本色,哈哈哈!待會兒可別手軟!”

    林衝也笑笑,轉身繼續前行,左手無意識地放在腰間那條褪了色的舊絲絛上,慢慢摩挲著。

    有魯智深在前麵給他開路,林衝毫不費力的就來到了校場上。四周又是一陣驚雷般的歡唿。裁判席上已經坐了兩個人,林衝

    跟他們各自拱手,走到兵器架前,細細看起來。

    這種性命攸關的比武,自然不能用私人的兵器。否則萬一有人祭出什麽祖傳的寶刀寶劍,未免有失公平。因此實力高超如林衝,也必須改用稀鬆平常的武器。林衝在那兵器架前麵左看右看,似乎沒找到什麽太滿意的,但也沒流露出任何失望的神情。

    最後,挑了杆點鋼紅纓槍,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刷的一聲,兩邊簾子挑開,陽光灑遍校場,天空一片湛藍。

    一個嗓門大的小嘍囉朝全場宣布:“扈三娘到!”

    所有的目光立刻無師自通地聚集到了場地西北側。校場一端的小角落裏,不知何時已經立了個身形纖瘦的年輕女人。她二十左右年紀,巾幗束發,全身絳紅色勁裝結束,手中拎著兩柄普普通通的厚背薄刃刀。

    潘小園沒有占據有利地形,離得太遠,看不太清她的容貌。唯一的印象就是她那白皙得耀眼的臉,在紅衣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晶瑩剔透。也許是由於長期囚禁,少見日光,那膚色有點近於病態,居然顯得她有些弱不禁風。

    而她的右臉頰上……

    離得近的圍觀人眾,當他們看清了傳說中的山東第一美人的真實樣貌,不由自主地同時歎了一聲,聲音中藏著無比的嗟籲。

    月眉星眼、瓊姿花貌,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美人那嬌嫩的右邊臉蛋上,淺淺的,長長的,細細的,劃過一道血印,眼看還沒有完全愈合。雖然算不上太顯眼,但無疑已經算是破相,花瓣蒙了塵,掉進了灰土。

    扈三娘代表扈家莊對戰梁山,一路上幾乎全無敗績,隻敗在一個人手裏過。當時,林衝用蛇矛逼住她的雙刀,就在她眼前慢慢壓製,直到她退無可退。

    不難知道,那傷痕是誰的手筆。

    林衝隻是麵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另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低下頭,左手拇指依然挎在腰間的絲絛上,繼續擦他手中的槍。

    扈三娘甫一出場,校場內外完全炸開了鍋,後麵的人往前擠,前麵的人跟維持秩序的小嘍囉強著,一時間暗潮洶湧,雜聲四起。

    近半數的人,有節奏地高聲叫道:“林教頭,滅了她!林教頭,滅了她!”——那是有兄弟死在扈三娘手裏,或是在祝家莊一役中吃過大虧的,哪管這婆娘美醜,巴不得活吞了她。

    另外一半,以王矮虎為首,吹口哨,出怪聲,口中亂七八糟地評論著扈三娘

    的樣貌身材。

    扈三娘麵無表情地聽著一切,胸脯起伏,顯得有些緊張。眼睛隻是跟著林衝手中的槍尖,慢慢的移動,仿佛天地間隻有這一個校場,隻有他們兩個人。

    隻有少數人在冷靜觀望。宋江立在遠處一個小土坡上,麵色凝重地掃視全場。新上山的那些好漢,和扈三娘無仇無怨,情緒也就不是太激動:孔明孔亮在和別人八卦她過去的江湖威望;楊誌在和別人估算她那雙刀的重量;孫二娘在歎息她臉上那道傷痕。

    一聲鑼響,全場肅靜。就連那些來占地兒的小孩子們,也都懂得規矩,此時齊齊閉嘴,再不嚷嚷一句,眼珠子全朝一個方向瞪,唿吸都用力屏著。

    做裁判的裴宣站出來,簡略宣布了一下今日比試的背景情況——其實已經無人不曉,因此隻是走個過場。小嘍囉端來兩碗酒。

    雙方接過酒碗。扈三娘似乎還不是太明白梁山的規矩,朝林衝略略一點頭,端起那碗,有些生硬地向他致意。而林衝看也不看對麵,幾口將酒飲盡,酒碗丟迴小弟手裏。

    扈三娘臉上湧起一陣紅暈,咬著嘴唇,慢慢將那碗酒喝下去。喝到一半,喉嚨一梗,剩下的酒再喝不下去,送迴小嘍囉手上。

    鑼聲再響,比試開始。

    潘小園遠遠看著,突然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酸楚感爬上鼻梁。和這場校場相比,此前自己看過的、參加過的,什麽跟蔣敬拚算學,什麽顧大嫂打漢子,都變成了小孩過家家。這一次,並非梁山成員之間的“友誼第一”、“點到為止”,而是決定生死的性命相搏。

    眼看扈三娘近乎虔誠地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而林衝,隻是略有不耐煩,又理了理腰間的絲絛,綽了槍,隨意擺個門戶。

    雙刀和長槍各自反光,絳紅與墨綠正麵相對。一個纖瘦,一個雄壯;一個年少,一個滄桑;一個目中含情,一個心如死灰。

    潘小園簡直想捂住眼睛不看。旁邊的小弟——肘子、肥腸,倒是伸長了脖子,眼巴巴跟著扈三娘的窈窕身姿。終於肥腸發現她臉色有異,趕緊問:“娘子若是不愛瞧,俺們送你迴去?”

    她抿緊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不用……能不能幫我,找到武鬆?”

    不知為什麽突然想到他。他會不會也混在人群裏,漠然地看著這一切?

    肘子肥腸各一愣,沒說話,目光慢慢從她臉上移開,抬頭,移到她腦袋後麵,然後雙雙小聲叫道:“大哥。”

    潘小園猛一迴頭,武鬆麵色凝重,看了她一眼,算是打招唿,目光又迴到校場當中去。

    肘子肥腸都是以前張青夫婦手下的小弟,早在十字坡酒店就識得這兩位大哥大姐。又是聽慣了孫二娘八卦的,此時對視一眼,非常有素養地雙雙向後轉,專心看打鬥。

    武鬆見潘小園猶猶豫豫的,慢慢開口道:“你可以不看。今日這場,林教頭若不放水,多半要見血。”

    潘小園咬著嘴唇,搖搖頭,直接對上他眼睛。

    “若是她真傷了呢?”

    目光閃爍了一瞬,“規矩便是如此。她既然接受了,就是做好了連戰三日的準備,自然會懂得分配體力,保護自己。”

    “明天輪到你,對不對?”

    武鬆點點頭,過了好一陣,才說:“我提了要求,比空手。”

    倘若換成別人,若是放棄自己擅長的兵刃,多半會被認為是不出全力,不會被批準。但大夥都知道武鬆拳腳出色,因此這要求倒也理所當然。

    潘小園哪管這些,心裏簡直想笑,問出一句刻薄的:“是為了不見血麽?”

    武鬆有點急,眉頭微微皺,說道:“你也知道,又不是我要求的,是寨子裏……”

    “那你也可以推脫啊。你若不願意,他們還能把你綁去場上不成?”

    武鬆連連搖頭:“江湖規矩,哪能隨意踐踏。”

    潘小園找不出反駁他的理由。江湖人做事有原則,上了斷金亭,就是全無退路,就是願賭服輸,就連蔣敬也能做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向她行禮,盡管當時臉上那神色比殺了他還難看。

    隨即四周轟的一聲,浮起一陣驚叫。

    她嚇了一跳,轉頭看,人頭攢動,什麽都看不清楚。

    武鬆比周圍人高著一截,圍觀時毫無障礙,便低頭跟她解釋:“扈三娘輸了一招。她太急了,要是再多等一刻,不至於被打掉刀……等等,她撿起來了……”

    潘小園鬆了口氣,豎起耳朵。有他這個現場解說,起碼自己不至於直麵淋漓的鮮血。

    又是一聲鏗鏘,想來是刀槍相碰,林衝扈三娘同時大喝一聲。

    武鬆麵色微變,道:“扈三娘力氣不夠,這下可能要傷著。”

    聽得扈三娘高聲大喝,當當當金屬聲不絕。圍觀人眾立刻嘈雜起來,大唿小叫,震耳欲聾。聽得旁邊楊誌在大聲跟別人進行學術討

    論:“這招有我楊家槍法的味道,要是讓我來,這招就會這樣……這樣……”

    武鬆的麵色也是陰晴不定,解釋得越來越快:“林教頭上手,沒留餘地。扈三娘還是不夠冷靜……躲過去了,好刀法!碰不到林教頭,但起碼可以……啊,隻挑斷了他腰帶,好險……”

    潘小園心中一凜,腦中閃現出了林衝那根破舊的雙股彩絲絛,脫口叫道:“扈三娘要糟!”

    武鬆驚道:“你怎麽知……”

    突然聽得林衝怒喝一聲,一連串暴擊巨響,一片陰雲遮住了藍天,整個校場瞬間暗了下來,全場寂靜。

    寂靜隻持續了刹那。突然,四麵八方一片沸騰,好像洪水決堤,淹沒了校場上的一切聲音。

    “林教頭威武!林教頭好樣的!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

    “哼,在林教頭手底下找死,就該是這個下場!”

    “她沒死,還在動。”

    武鬆輕輕吐出一口氣,睫毛下麵目光灼灼,雲淡風輕感歎一句:“手下留情了。”

    還不如不說呢。麵前的人頭慢慢蠕動著散開。潘小園好容易覷個空擋,趕緊一推肥腸,讓他往裏一鑽,自己占了那個缺口。

    定睛一看,倒吸口氣。

    扈三娘已經倒臥在地上,雙刀散落在場地的角落。半邊白皙的側臉上全是泥灰,遮住了那細長的血印子。她的喘息急促得不正常,不住的咳嗽,直咳得雙眼飆出淚水,朦朧著眼,用力抬頭。

    林衝的槍尖虛點在她喉頭。

    他本人依然是麵無表情,除了朝場下的晁蓋、宋江微微點頭致意,再瞧扈三娘,就好像是瞧一塊安靜的岩石。那根斷掉的彩絲絛讓他緊緊握在手裏,隨著槍杆子微微的晃。

    陰雲慢慢的散了。陽光重新灑在校場上。林衝的影子蓋在扈三娘身上,把她眼前遮得一片暗。

    裁判裴宣慢慢的數了十下。林衝移開了槍,撇到一旁,朝地上的扈三娘一拱手,禮貌地結束了比試:“承讓!”

    扈三娘輕輕地點點頭,還了一句江湖套話:“林教頭好手段,在下……佩服。”

    聲音一如既往的清脆而疲憊。這是她自上場以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她有生以來,跟林衝說的第一句話。

    她說完這句話,好像完成了什麽任務似的,長出一口氣,又掙紮著起身。可惜力氣已經耗盡,隻落得一次次失敗。

    圍觀人眾裏,已經有人開始笑了:“嗬嗬,腰挺細……”

    扈三娘抬起眼,終於放下一點點驕傲,朝林衝投去一個請求的眼神。江湖通行的規矩,校場內的比試,結束了,雙方便不再是敵對狀態,甚至勝者可以表個姿態,將敗者拉上一把,救上一救,都是美談。

    可林衝不為所動,斷彩絲絛一圈圈纏在手腕上,迴身便走,也沒看她,也沒再看圍觀人群,大踏步出了校場。

    最後還是孫二娘和顧大嫂一道,將扈三娘扶了起來,扶去斷金亭內休息,喂了點水。

    裴宣隨即宣布本場比試結束,提筆蘸墨,在那布告上林衝的名字旁邊,加了一個飽滿的圓圈,宣示著第一場,梁山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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