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如癡如醉地離開梁山書院,心裏已經隱約明白了,問旁邊的肥腸:“這麽大個事兒,不跟我說?”

    這段時間忙著料理梁山的財政改革,幾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連武鬆都少見。什麽斷金亭,居然就這麽忘在腦後了。

    肥腸顯然也冤枉:“娘子,這、這又不是錢財方麵的事兒……”

    潘小園板起臉:“不是錢財的事兒,我就不感興趣了?你們可真會做主啊。”

    肥腸忙道:“不,小的不是這個意思。那個……娘子方才也聽到了,今天天的斷金亭校場,是因為有美人兒出手比武,俺們這些大老爺們,這才擠著去瞧。娘子你……”

    潘小園撲哧一笑,改成和顏悅色的說話:“我還偏偏也喜歡看美人。走,咱們去斷金亭瞧瞧。”

    還沒走到半山,潘小園就已經被漫山遍野的人群驚呆了。梁山上何時刷出來這麽多人!

    隊伍一直排到了幾乎一裏之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人甚至帶著板凳、竹席、吃食和水,一看就是做好了長期作戰的準備。那場景,簡直像是災民在瘋領救濟,或者像是現代的蘋果手機發售現場。

    她也明白那些曠課的孩子們都去幹什麽了:都在隊伍裏,幫自家大人占地兒呢。

    占的是觀眾席上的好位置。前麵的十幾排自不必說,校場周圍的幾株大樹的樹枝上,眼下也讓人鋪了席子;懸崖邊凸出來的一塊石頭上,讓人放了一雙鞋;就連斷金亭本身的房簷上,也讓人搭了幾件衣服,宣告此地是我占,別人不許搶。

    不過那衣服隨即被維持秩序的小嘍囉清理走了,說是吳學究的命令,斷金亭年久失修,屋頂上不能站人,以免安全隱患。周圍一陣失望的罵娘聲。

    潘小園擠不進去了,遠遠的手搭涼棚往前看,隻見校場上空空蕩蕩,但已經架好了十八般兵器,裁判席也已經準備完畢,放上了幾個藤椅。一個小嘍囉拿著大掃把,正在清理場中央的落葉。另外兩個小嘍囉趴在地上,一寸寸的檢查那地板有沒有被做手腳,多出什麽凸起或者空洞。

    一切都可以概括為八個字:萬事俱備,隻欠美人。

    排隊占地的人等得無聊,八卦已經吹上天了。尤其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家眷嘍囉之類,眼珠子瞪著那沒人的校場,仿佛下一刻,那上麵就會現出個下凡的嫦娥來。

    “喂,聽說沒有,那個扈三娘,據說是扈家莊第一美人……”

    “什麽扈家莊第一美人,你也忒沒見識!扈家莊能有幾個女的,能不能評出個一二三四?人家啊,是獨龍崗第一美人!”

    “啐,獨龍崗上能有幾戶人家,扈三娘那等人物,板上釘釘,那是鄆城第一美人!”

    “要我說,是濟州府第一美人!”

    “山東第一美人!”

    底下沒人接話了。總不能說是大宋第一美人吧?再美,能美過皇後娘娘?——在這些粗人老百姓心裏,皇後娘娘一定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天下最美啊。

    於是大家麵麵相覷,互相瞧不起:“切,你小子見過多少女人,也敢亂說?”

    無論如何,扈三娘的美貌已經是人所共知。雖然雲山霧裏的沒見過,但眼下有個現成的參照物。

    “……你們說,會不會比上次那個能掐會算的潘六娘還漂亮?”

    幾個人煞有介事的討論一番,眾說紛紜。

    “不一定。據說那扈三娘從小習武,力大無窮……”還沒說完,幾個大男人心照不宣,瞧瞧自己身上虯結的肌肉,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也有人表示反對:“這你們就不懂了,人家練的是內功……內功!我看哪,那潘六娘美則美矣,到底是出身市井,還嫁過人;扈三娘人家是大家閨秀,黃花閨女……”

    一群粗鄙大男人討論美女,內容能高雅到哪裏去,話題很快就歪了,大夥竊竊私語,輕輕笑起來。

    有人說:“噓,那潘家娘子過來啦,小聲點!人家現在是柴大官人手底下紅人兒!”

    潘小園倒不太在乎別人怎麽說自己,反正就算她沒聽見,該有的八卦也不會少,起碼沒有陽穀縣的那些惡毒。倒是她自己,為了那個傳說中的美人,心裏五味雜陳,說不上來什麽感覺。

    美人不僅要出手,還要連續三天,決戰三場。隻比武藝真功夫,不許用什麽算學、書法之類的旁門左道。對於梁山上無數如狼似虎的糙老爺們來說,這無異於一場饕餮盛宴。

    扈三娘已經從小黑屋裏被請出來,暫住在後軍寨的客房裏,幾個小嘍囉重重守護著。那小黑屋本來就是個“明板”,當初宋江鬼鬼祟祟的深夜拜訪,用意無他,隻不過是想阻止她作死。如今扈三娘一意孤行,義無反顧的作死,也就隻好按照她的意願,一切照梁山的規矩來。

    斷金亭,校場內,三場比試,隻要她能贏兩場,就算贏了梁山,雙方恩怨兩清,大夥饒她性命,敲鑼打鼓歡送

    她離開。這是宋江親口允諾的。

    然而若是她輸了呢……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一群身懷武藝的梁山好漢,正圍著斷金亭上的告示,上上下下瞅著名字和場次,指指點點。

    場次是拈鬮決定的,公平合理,沒人有意見。然而出場的那幾個名字……

    “林教頭,武都頭,王矮虎……嘿嘿,今天是林教頭上,我看贏麵兒不大。”

    “明天也夠嗆……”

    “嘖嘖,可惜了。不過這婆娘與梁山作對,傷了咱們那麽多兄弟,一刀剁了都是輕的。咱們還給她三次機會,也是讓她心服口服,知道咱梁山不是好惹的。”

    同樣是上斷金亭單挑的,扈三娘和那個潘六娘,在眾人眼裏差了十萬八千裏。潘六娘到底是梁山上的“自己人”,身子板兒嬌嬌弱弱的也沒什麽威脅感,就算憑借旁門左道的本事,虐哭了神算子蔣敬,也隻能算是梁山的內部矛盾,大夥一笑便罷;而扈三娘是梁山的江湖仇敵,就算她豔名在外,也是不屬於梁山的豔名。就算一刀剁了她,也不過相當於打碎了不屬於自己的珍品,頂多落個唏噓。

    除了少數人在那裏幹著急。

    “別呀,別呀!”在旁邊使勁踮腳上躥下跳的,不用看臉,看身材就知道,準是那個王矮虎,此時一臉色迷迷,“剁了多浪費,不如,嘿嘿,不如幹脆給了有功的兄弟……”

    圍觀的幾個人哈哈大笑,有人是湊趣,有人是鄙夷。

    那鄙夷的道:“說得好聽,咱們都是江湖上響當當好漢,哪能見了美色忘了仇,要是真饒了這娘們,咱們梁山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那湊趣的嘻嘻笑道:“說得也有道理,可惜那‘有功的兄弟’可不一定給你啊,哈哈哈,王大哥,到時候就算你憐香惜玉,未必不是給別人做嫁衣啊,嘿嘿!”

    王英眯眼笑笑,拖長了聲音道:“是麽?那可不一定。”

    一麵說,一麵活動活動肩膀,凸出手臂上的肌肉來,用意不言自明,引來一陣大笑。

    他也仰脖大笑,無意一轉頭,恰好看見方才議論過的那個潘六娘也在遠遠的瞧他,還惡狠狠瞪了一眼。

    王英渾身一哆嗦,身上挨過武鬆拳頭的那幾個部位瞬間僵硬,假裝什麽都沒看見,目不斜視地溜了。

    潘小園深感世道弄人。在這個世界裏,扈三娘的命運不是被迫配給猥瑣王英,而是幹淨利落地換成了一個大

    寫的“死”字。

    或者,說得準確些,是一個十拿九穩的死刑。

    真不知道,哪樣算更好些。

    她雖然未曾見過扈三娘真容,但那日在小黑屋外,聽到她的和宋江的一番對話,心裏麵早已被這個倔強的女孩子圈粉,哪怕她的腦殘作死程度比自己更惡劣一百倍。

    她突然問肥腸:“扈三娘現被押在何處?見不見人?我想去找她說話。”

    肥腸笑著迴:“哎唷娘子啊,這哪能隨便讓外人見呢。這扈三娘得罪了那麽多梁山兄弟,萬一有那齷齪的,給她提前來個下毒暗算,待會兒還怎麽比武?咱們梁山的麵子往哪兒擱?”

    潘小園想想也是。況且林衝的名字已經白紙黑字地寫在布告上,多少雙眼睛都見過,多少張嘴都在議論。這時候就算能說服扈三娘反悔,怕是已經沒有了迴頭路。

    而林衝下麵那個名字,是武鬆。平生頭一次,潘小園覺得這兩個字組合起來是如此的不和諧,甚至比再下麵那個“王英”還要辣眼睛。

    她突然又問:“知不知道武二哥在哪兒?帶我去找……”

    話沒說完,就聽到身後一聲彬彬有禮的斷喝:“借光。”

    說是彬彬有禮,因為那兩個字吐得實在是字正腔圓,誠意滿滿。說是斷喝,是因為那聲音裏自帶十分的威武氣勢,由遠而近,仿佛風卷黃沙滾地來,吹走世間一切邪佞不公。

    潘小園隻覺得後背一緊,不由自主地向旁邊讓了一步。

    然後才看到那聲音的主人。隻見他高大雄壯,約莫三十七八年紀,眼角紋路微現,那雙眼深深凹著,目光堅定而渾濁。他前額寬闊,鼻直口方,右頰上兩行觸目驚心的金印。本是粗豪可怕的相貌,舉手投足間卻透出奇怪的端方儒雅的氣息。他穿一身全新的綠羅團花戰袍,本是緊身,腰間卻畫蛇添足地係了一條雙股彩絲絛,樣式頗為陰柔,色澤陳舊灰敗,盡頭處斷成一縷縷的,幾乎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校場周圍熙熙攘攘人挨人,他倒是十分耐心,被人不小心撞了,也並無微詞;走不動時,寧可停下來等,也不肯開口請人讓。方才那聲“借光”,已是他實在擠不進去,積攢了好久,才說出來的。

    梁山上沒幾個妙齡小娘子,物以稀為貴,若是剛巧讓男人們路上遇見了,不管心思正邪,不免多看一眼。但眼前這位,見潘小園給他讓了路,朝她微微一點頭,目光掃過她的臉,好像掃過一塊石頭。隨即跟她擦肩而

    過,好像隻是擦過了一棵樹。等潘小園剛迴過神來,他已經昂首闊步,徑直走到那校場邊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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