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神色微微一動,和吳用互相看了一眼。

    大哥們顯然也在等她說話。潘小園心裏打了打草稿,不慌不忙地說道:“打家劫舍,為的不就是求財。眼下咱們梁山越來越壯大,周圍的百姓又不是傻子,能搬的都搬走了,尤其是那有錢的土豪劣紳,難道還能把不義之財留著讓我們搶不成?所以這幾年來,打家劫舍的進項越來越少,也屬正常。再過幾年,又不知是什麽樣子呢。”

    倒也有理。吳用十分寬容地笑了,問出一個關鍵問題:“不過娘子似乎百密一疏,若是咱們金盆洗手,不再打家劫舍,梁山的半數錢財進項,可不至於空穴來風吧。”

    潘小園也放開了,大言不慚地提議:“改成收保護費。梁山泊左近既然官府不管,那咱兄弟們不妨管一管。周圍的村莊百姓,路過的客商旅人,隻要經過梁山,交了買路錢,梁山好漢便保他們平安,不讓他們受那些不入流毛賊的欺侮。”

    話沒說完,晁蓋便哈哈大笑:“如此說來,咱們堂堂梁山好漢,全都去改行給別人保鏢了?”

    潘小園無辜微笑:“那不正是替天行道,讓江湖上人,都宣揚咱們梁山好漢的義舉麽?”

    這麽個清奇的點子,換成個真正的“好漢”,一準想不出來。大家互相看一看,都不僅莞爾。麵前的小娘子到底年紀輕,初生牛犢不怕虎,還真敢說!

    潘小園趁熱打鐵,接著道:“這法子真實施起來,卻也不難。首先劃定梁山周圍的片區,由各位好漢分別負責。各個村莊有貧有富,因此保護費也不能一刀切,由各位負責的好漢看情況製定。收上來的錢,一律按比例計入各好漢的私產。因此他們也得和老鄉們搞好關係,不能壓榨太甚,否則老鄉們通通搬去別處,可一文錢都收不上來了……”

    話剛說完,晁蓋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淚都出來了。

    “這麽一來,咱們梁山好漢,跟那些兇神惡煞的官府狗腿子,又有什麽區別了?”

    晁蓋胸襟寬廣,年紀又能做她爹,嘲笑歸嘲笑,鐵定不會當場翻臉。潘小園仗著這一點,也跟他來個天真的笑容,說道:“當然不一樣了!晁大哥都說了,官府狗腿子都是兇神惡煞,咱們梁山好漢可都是通情達理的義士,難道不會跟老鄉們打成一片?再說,既然收了老鄉的保護費,那可就得盡到責任,要是官家人再來收什麽苛捐雜稅,可得幫著人家老鄉擋迴去——不能讓他們交雙份稅嘛,對不對?”

    柴進一直沒說話,此時笑道

    :“驅趕官軍,倒是咱們兄弟們的長項。這幾年,做得熟了。”

    晁蓋邊笑邊搖頭,大約是覺得實在有趣,又找不到什麽反駁的理由。

    潘小園繼續給大哥們吃定心丸:“奴家也隻是紙上談兵,這法子有效與否,也不敢拍胸脯開口。實踐出真知,咱們可以先在梁山周圍選幾個村子,劃出‘保護區’,作為“試點”,過得三五個月,再看錢糧收入有無增加。若是有效,再行推廣——這麽著,山寨左右不會吃虧,對不對?”

    一麵說,一麵動手計算:老鄉們每戶的平均收入是多少,若是按月上繳保護費,數額為何;若是因為打家劫舍而不能安居樂業,又能搶來多少財物;對比之下,似乎確實是和平優於打砸搶,“保護區”前景大大地。

    吳用笑道:“如此以往,保護費都讓大夥中飽私囊,山寨的公款難道無中生有?再者,咱們山寨裏分工明確,大夥各司其職,也總得有兄弟守寨守門,做筆杆子,不能一哄而上,人人下山去收錢啊。”

    潘小園笑道:“這個容易。每個人的‘進項’,分成固定收入和按勞所得,其中這個“勞”,可以是收保護費,也可以是旁的對山寨的貢獻。通過定時考核,決定多寡,不就行了?”

    纏七夾八說了半天,總算說明白了“底薪加提成”這個概念。其實當下社會商業發達,商鋪裏雇傭個幫工學徒,“底薪加提成”的模式已經開始出現。但有誰想過,把它應用到一群草寇身上!

    在晁蓋心目中,不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簡直就稱不上好漢。因此他聽了這麽一堆,雖然拆開了都有道理,但合起來一琢磨,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宋江則全盤接收,不管可行不可行,鼓勵的笑容時刻掛在臉上。吳用、柴進、李應三個文化人,則認認真真地開始思考,李應已經拿筆算上了。

    隻有武鬆,遠遠的聽到潘小園在那裏長篇大論,不經意朝她投去一個哀怨的眼神。他自從上了梁山,從沒幹過一票“劫富濟貧”,眼下的收入分配模式,若是再改成底薪提成加考核,他武鬆鐵定是頭一個喝上西北風的。

    潘小園才不管他,朝李應笑容可掬地打個招唿:“李大哥不必動手,奴家都算好啦。”

    如此重要的麵試怎能裸奔,她早就算出了改革之後的大致收支表,從容不迫地在粉壁上書寫了一遍。

    廳裏幾個人看了半天,麵麵相覷。

    李應再次指出一個簡單的事實:“這個……缺口還是挺大的。”

    潘小園點頭:“還有一些小的開源節流的措施,倘若一並實施,應當能做到收支平衡。前提是梁山的人口保持不變,不再接納更多的英雄好漢。”

    聽了她這句話,晁蓋自言自語地道:“那也不行,咱們梁山從來都是召集天下好漢,若是就此封絕了上山之路,那……那和王倫那廝有什麽區別!——小娘子,你先寫了再說。”

    潘小園點點頭,在下麵一條條的列出來。

    ——引入競爭機製,代購的任務分配給多人,讓他們自由報價,避免一人壟斷,報價虛高。

    ——梁山後山眼下大部分荒蕪;若能在後山開墾耕地,劃分牧區,則能勉強做到糧草自給自足。

    ——每月結餘的公款現金,放在庫裏也是發黴。若能托管給可靠人員,去左近州府放私貸,則可以產生大約百分之十的年化收益。

    ——若是能打通可靠關節,還可以進軍黑市,譬如從遼國走私馬匹,獲取高額利潤。

    寫到這兒,便停了手。這隻是她的一小部分腦洞。再寫下去,在座的各位大哥隻怕要消化不良。

    晁蓋完全困惑了。所以他的水泊梁山,要徹底轉型為做生意的大財團?

    “吳、吳學究,潘小娘子的那個‘策論’上,寫的都是這些東西?”

    吳用很有風度地微笑:“兼聽則明嘛。”

    宋江盯著那粉壁看了許久,摸著下巴笑了。

    “晁蓋哥哥莫慌。依小弟看,要想收支平衡,倒也用不著這麽多瑣碎的法子。”

    晁蓋的主意不如宋江多,此時立刻洗耳恭聽。

    宋江笑道:“潘小娘子的這些‘進項’,可還沒算上劫州掠府的收入。柴大官人,去年咱們連下青州、高唐州兩城,收了多少錢財?”

    柴進連忙翻了翻手邊的筆記,報了個數。

    宋江笑道:“這就是了!潘小娘子,請你算一算,倘若我梁山每年攻下一座青州這等規模的城鎮,那庫房裏,是不是能盈餘不少?”

    潘小園點點頭,慢慢拿起筆。方才她的改革措施裏,都有意避免了攻城掠地的收入——一是覺得強盜行徑,不夠道義,二是涉及人命,風險太大。

    可眼下既然宋江提出來,那也免不得給他當一迴人肉算籌:“宋大哥說得沒錯。倘若每年都有個青州之戰,那梁山便會物資不缺,按照眼下的人口增長速度,每年至少也會有一成到一成

    五的盈餘。可……奴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江湖套路。幾位大哥同時說:“講。”

    潘小園為難道:“且不說如何保證每戰必勝,梁山周圍,大州大府畢竟數量有限,打一座少一座,哪能年年都有青州。再說……再說,若是真這樣下去,過不了多久,朝廷定會派大軍來,把咱們都滅了!”

    如果隻是劫個富戶,收個保護費,地方官府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如果梁山放肆到膽敢攻占天子土地,那可就是板上釘釘的謀反,分分鍾是天兵到來的節奏!

    水滸原著裏不就是如此,梁山的胃口越來越大,到得最後,引來童貫、高俅的十萬大軍。當然在書裏,宋江吳用光環大開,這些敵人終究會被殲滅得一幹二淨。

    但眼下的世界軌跡已經有所不同,她潘小園哪敢冒險提這事?

    當然就算她不提,這後果顯然也在大家的意料當中。晁蓋當即搖頭:“攻城掠地,風險太大,如果隻是為了錢糧,犯不著把兄弟們的命押在這上麵。”

    晁蓋沒有太大的野心。他所能設想的最快樂的生活,就是和一群脾性相投的兄弟們無拘無束的相伴到老。——如果真是這樣,錢怎麽會成問題!

    潘小園忍不住偷瞟宋江的臉色。

    想不到宋江也是一口附和,歎口氣,道:“是啊。不掠地,梁山兵馬養不起。好在咱們庫存還夠好幾年的,且先不想這事,船到橋頭自然直,真沒錢時,再理會不遲。”

    這話看似是寬心,但在場眾人一細琢磨,心裏都不是個味兒。

    潘小園忽然明白了,原書裏的宋江,為什麽會一次次的攻打州府,為什麽會犧牲尊嚴,一次次的下跪磕頭,把他所遇到的每一個出色軍官,都不惜一切代價忽悠上山。

    不僅是因為他腹黑不要臉。眼下梁山所承載的一切,已經完全超過了“水泊草寇”的範疇,就像一條勇往直前的貪吃蛇,除了向前、擴張,掠奪,沒有更加溫和的活法。要想迴頭,隻能是自取滅亡。

    而大部分人,看不到這一點。他們隻看到梁山日漸壯大,名頭在江湖上越來越響,加盟的好漢越來越多,日子越過越熱鬧,官兵越來越對自己不敢小覷。

    吳用思慮片刻,也歎口氣,起身一揖:“晁蓋哥哥,小弟無能,過去還是盲目樂觀,殊不可取。要不是這位潘小娘子今日抽絲剝繭的分析,還真難以相信,咱們梁山有如此迫在眉睫的危機。這可……如何是

    好?”

    晁蓋明顯頭大了,眉頭緊皺著,隨手指著牆上那幾條“開源節流”的建議,說道:“先把這些照辦試試,我就不信,咱們兄弟還能窮死不成!”

    說著猛灌一碗酒,酒碗重重撂在桌上,揉著眉心,大步出門。

    氣氛一下冷了。宋江幹笑兩聲,還不忘安撫那個被嚇到的小娘子。

    “哥哥有些火氣大,娘子不必害怕。今日還要多謝你。這些數字什麽的,暫且留在壁上,不要擦,待我們慢慢研究,總會有個辦法的。”

    潘小園聽話地點點頭。方才宋江和吳用那一唱一和,忽然讓她隱約認識到,今日把她叫來的終極奧義。

    以這兩位大哥的智商,怎麽能絲毫意識不到梁山的經濟危機,還需要她來“抽絲剝繭”“醍醐灌頂”?

    晁蓋盡管義氣深重,對兄弟們極端夠意思,到底太過安於現狀,別人也不好意思勸諫。今日隻是借她的口,把這個血淋淋的事實毫不遮掩地指出來,甩到晁蓋臉上。

    良言逆耳。有些事,關係太近的兄弟們不好說出口,隻得借助一個旁觀者來說實話。

    不過她也真沒脾氣。就算沒被宋江利用,就算是柴進或者武鬆來詢問梁山的經濟狀況,憑良心,她百分之百也會得出同一個結論,給出同樣的建議。區別隻在於,敢不敢對晁蓋直言事實。

    宋江突然提高了聲音,叫道:“武鬆兄弟,你也看到了,現狀如此,並不是你大哥我危言聳聽。”

    武鬆一直在角落裏,沒參與討論,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喝酒。有時候潘小園覺得他都睡著了,有時候看到他犀利的眼神一閃而過,又覺得他沒錯過自己說的每一個字。

    武鬆聽得宋江喚他,放下酒碗,規規矩矩地站起來,答道:“大哥既問,就恕兄弟直言。按現狀來看,招安確像是條可走的路子,但倘若隻是因為錢財缺口,那跟賣身有什麽區別?還免不得多不少破事兒,又是何苦?就算有人願意去,我也隻好恕不奉陪,對不住大哥了!”

    語氣恭恭敬敬,內容粗暴任性,宋江微笑聆聽,一點也沒有不快的意思。

    倒是李應先繃不住,作為理財經驗豐富的土豪,謹慎地反駁了一句:“武二郎有所不知,錢財本身是小問題,然而多少大問題,歸根結底,都是都錢的問題。”

    而潘小園馬上又明白了一個不得了的事實:原來招安早就被宋江提上了日程,比她想得要提前得多!

    招安的原因,並非僅僅是宋江一人鐵了心投降做奴才。她潘六娘子這一筆賬算下來,廳裏有點腦子的人都會發現,偌大的水泊梁山小社會,並不是可供兄弟們聚義快活到老的世外桃源;不可持續的發展之路,迫使梁山領導層必須在經濟崩潰之前,給大夥尋找到最好的出路——招安,便是最為寬闊的那一條。

    而宋江顯然已經私下裏跟自己的心腹兄弟商量過這件事。現在迴想,當初宋江拉攏武鬆上山,顯然也有讓他相助招安的意思。

    而武鬆看來不是太配合,私底下大約也沒給宋江什麽麵子。這倒完全不出意料。這人任性慣了,陽穀縣當個步兵都頭,都能給自己整出張通緝令來,又怎麽會稀罕賣身得來的皇糧?

    宋江今日讓武鬆留下來開會,用意也是明了:讓他認清現狀,再好好考慮考慮。

    晁蓋既然遁了,廳裏留下的,基本上也都是支持招安的角色。柴進正仔仔細細地研究著牆上寫下的一串串數字,一麵做筆記,神態嚴肅。

    潘小園忽然有些說不出的膈應。過去讀水滸的時候,每當讀到招安的橋段,不都是恨得牙癢癢嗎?可是今日,自己這一番“麵試”表現,無異於為招安派提供了理論支持,順理成章的,顯然也已經把自己劃分到了招安的陣營,而且,她還說不出哪裏不對!

    一時間心亂如麻,忽然腦子一熱,直接對宋江說:“江湖兇險,朝堂何嚐不兇險。宋大哥要為梁山謀出路,也要小心……小心……”

    說到一半,終究是不敢點得太明。以宋江的段數,若是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可是宋江立刻從容不迫地接話:“小心招惹禍端——這些我們都討論過,咱們梁山兄弟再有才能,在當官的眼裏,也不過是草寇出身,來路不正。若是貿然歸附,難免不會被他們對付算計,兔死狗烹,甚至讓咱們反過來去對付別的黑道兄弟,弄得兩敗俱傷,他們作壁上觀——都是十分可能的。因此……”

    潘小園看著宋江那張其貌不揚的黑臉,簡直是瞠目結舌,全身忽冷忽熱,就差給他跪下了。

    麵前的宋江,不是書裏那個盲目愚忠投降派的官迷宋江。他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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