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沉寂,月光斜灑,空氣裏浮著木葉聲簌簌,深夜的蟲豸喁喁低吟。

    宋江已經走遠了。小黑屋裏的燈滅了又亮,依稀聽到扈三娘在裏麵長籲短歎。

    潘小園頭腦發懵,汗濕透了前胸後背,一滴滴的帶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氣。直到雙臂被重新挾得緊了,武鬆一躍而起,將她帶離那塊光光的岩石,一落到平整草地上,就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她輕輕推開,自己退兩步——好像方才那麽久,一直抱的是一汪燙手的水。

    他臉色有點奇怪,眼半閉,仿佛是痛,仿佛剛被什麽人無聲地揍了一拳。

    潘小園居然也完全不敢看他,最好是就地挖個洞,直接通到水泊裏,把自己浸上一整夜。兩人麵麵也不敢相覷了,各自看一邊。

    小黑屋裏,扈三娘忽然冷笑一聲:“外麵的可是梁山的朋友?身手倒是不錯。宋江聽不到,以為我也聽不到?”

    聲音細微,恰好能透過房屋後麵的板壁,而不讓守在前門的小嘍囉知覺。

    武鬆神色這才慢慢迴複正常,雖然明知看不見,還是朝扈三娘的方向一拱手,低聲答道:“武鬆冒昧,今日是湊巧路過,身不由己,休怪!”

    這是告訴她,他並沒有事先和宋江通氣。但一上來就自報家門,用意也十分明顯。

    扈三娘低聲道:“武鬆,嗯,你就是武鬆。我哥哥以前常提你的名字。沒想到你也讓梁山籠絡來了。”

    武鬆被“籠絡”這個詞挑起一絲火氣,話音冷淡了些,說:“你休要激我。來日相見,各自使出十分本事便是了!”

    “你倒不在乎和女流之輩動手?”

    “隻要你手中有刀,有何不可?”

    扈三娘忍不住笑起來,低聲道:“好,好,比那些假仁假義的‘好漢’爽快!”沉默片刻,又說:“外麵應該不止一個人吧。另一位朋友呢,是……姓林還是姓王?”

    潘小園覺得臉蛋還殘餘著燙,一邊雙手貼在臉上降溫,好一陣,才意識到扈三娘說的是自己,心裏麵隻浮出兩個字:高手。

    她覺得,跟這位梁山第一號大美女對話,自己怎麽也得有些高手的風範,再不濟,得像武鬆一樣氣場十足,留一個霸氣的第一印象。

    可鬼使神差地,出口第一句,卻變成了:“扈三娘你知不知道,林衝已經……有娘子啦。”

    扈三娘靜了片刻,輕輕“啊”了一聲。

    武

    鬆完全不明白潘小園為什麽甩出來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不由得朝她看了一眼。眼神隻是在她下半邊臉掠了一圈,馬上又轉頭看別處了,嘴裏補充一句:“不過林衝娘子已經去世好一陣子了。”

    他自知潘小園和林衝沒什麽交集,林衝娘子自尋短見這事也就沒跟她說。眼下聽她說“林衝有娘子”,感覺有必要糾正一下事實。

    這迴輪到潘小園大驚失色。不是因為林娘子的死——這點她早有心理準備——而是她根本就想把眼前這個人一拳捅到懸崖底下去!

    “你……”她一把揪住武鬆往下扳,踮起腳,貼著他耳朵,用最小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訓了他一句:“你多什麽嘴!”

    武鬆完全不明白為什麽不能多嘴,更不明白為什麽突然惹得她暴怒,連反抗都忘了,彎著腰,又補一句:“我親眼看見的……”

    潘小園簡直想咬他。平日裏裝逼裝得好像智商逆天,今天卻沒從扈三娘的幾句話裏聽出弦外之音?也難怪,純直男,注孤生!

    不過話說迴來,也隻有女性同類,能第一時間從扈三娘那輕輕的“林衝”兩個字裏,迅速還原出一個悲壯且旖旎的戰火情歌來吧。

    扈三娘是祝家三莊裏的第一猛將,巾幗玫瑰,才貌雙全,原本許配給祝家莊的祝彪,可惜後者早已化為李逵手下的炮灰。扈三娘本人飛馬出戰,兩口日月刀,一條紅錦索,幾乎全無敗績,不知多少囂張的梁山糙漢都折在她手下。她甚至曾一度把宋江追得無處可逃,險些以一人之力團滅梁山軍團。

    隻可惜,功敗垂成,一隊軍馬擋住了她的路。領頭的,是林衝。

    扈三娘以為可以像解決其他男人一樣,快速解決麵前這個豹頭虎目的八尺男兒。可是交手了才發現,她此前對戰過的所有男人,請教過的所有武師,甚至那個什麽未婚夫祝彪,都成了渣渣。

    隻不到十招,就讓林衝的蛇矛逼得無路可退。她身子輕,林衝也許是順手,也許是想省事,直接把她提過馬來,丟在自己身前,縱馬凱旋。

    不知道驕傲的她,在那一刻,心裏經受了怎樣的狂風驟雨。但可以確定的是,林衝絲毫沒有把這個漂亮妹子放在眼裏。他挾著她,一言不發地馳迴營地,隻說了兩個字:“綁了。”

    還不是對她說的。

    過不多久,消息傳來,扈家莊滿門被滅。兇手叫李逵,林衝和他稱兄道弟。

    扈三娘那顆心裏最柔軟的部分,就此被戳

    得鮮血淋漓。

    她為什麽寧可搭上命,也執意要和林衝對戰?潘小園似乎明白了,又覺得猜不透她完全的心思。也許,她隻是想和林衝最後再見上一麵,記住這個唯一戰勝過她的男人。

    潘小園覺得,自己那一句“林衝有娘子”,雖然不一定能扭轉她心中的倔強執念,但最起碼,能起到個提醒的作用,提醒她作為女人的驕傲和尊嚴。

    非得在林衝手下再找一次死,梁山上不全是傻子,難道沒人會看出點門道?宋江幾次三番地勸她放棄,還得遮遮掩掩躲躲藏藏,顯然是早就料到了這種可能性。

    可是你武鬆多什麽嘴!

    武鬆從沒見過潘小園這種要吃人的表情,心裏也急得莫名其妙,衣領被她拽得吱吱作響,急忙裹住她的拳頭,用力從她手裏掙出來,聽到輕輕的一聲痛叫,這才意識到,對麵的女人不是扈三娘。

    潘小園又憋屈又委屈,用力狠狠瞪了他一眼。

    武鬆還沒表態,小黑屋裏,扈三娘終於開口,聲音幽幽的:“原來如此。原來他娘子去世了。難怪,難怪他……”

    藏不住的心疼,隻有女人間能懂的語調。

    那個人若是已有妻室,還對她不屑一顧,倒還沒什麽,死心就是;眼下看來,他明明孤身一人,隻因為心裏有另外一顆珍珠,從而對其他珠玉再不多看一眼。這樣的男人簡直是毒藥,纏上了,再也下不去她的心。明知是飲鴆止渴,偏偏義無反顧。

    潘小園見木已成舟,扈美人也不是好忽悠的,隻好低聲說:“反正,你這是跟自己置氣,不值得。”

    扈三娘微微笑道:“不後悔,便是值得。那我更要去會會他了。武兄,還有這位姐姐,你們請迴吧。四更天時,這裏會換一撥崗哨。”

    潘小園心中紛亂,五味雜陳,默默走迴宿處。

    武鬆似乎是在她身後幾尺的距離,不遠不近的,連腳步聲都透出灰溜溜。

    她懶得理他。直到快進門了,才聽他在後麵開口,聲音有些晦暗不明:“方才弄痛你了,不是有意的,抱歉。”

    如果他隻是假模假式地走個過場,那潘小園也就跟他敷衍著客氣一下。被他掐了一下扭了一下,不過都是事出有因,況且都不重,反正早就不疼了。

    但聽他的口氣,是真心後悔慚愧。於是潘小園也不能讓他痛快,一句“不妨事”掛在舌尖,就是不吐出來,低頭從衣袋裏翻找鑰匙,用衣袖使勁擦,

    擦了正麵擦反麵,擦完反麵擦鎖眼兒。

    武鬆隻落得看她一個漠然的後背。垂順的裙擺是讓他弄褶了的;纖細的腰肢是讓他用力攬過的;烏黑的發絲是蹭癢了他脖頸的,讓他忍得一陣好苦,終於忍不住給處理掉;而看不到的那張臉,隻巴掌大,讓他從左到右包了個嚴實,她急促的喘息衝在他手心,好像掬了一捧帶溫度的雲。

    那臉上的神情,是委屈還是要殺人,還是生無可戀,他完全想也不敢想。他沒什麽應對這種事的經驗,好在“敢作敢當”四個字是刻在心裏的,再怎麽覺得丟臉,也得硬著頭皮,繼續道歉:“適才我確實多嘴,多有冒犯,是我考慮不周……”

    一句話點了火,潘小園氣得肩膀直顫。考慮不周?他考慮得簡直太周到了!既沒暴露自己,又探清楚了宋江的秘密,給他洗刷了形象,並且認識了扈三娘扈美女,還在她麵前成功刷了一發好感,就是沒考慮到她姓潘的樂意給他占便宜麽!

    沒法用對付董蜈蚣的方法對付他,直接鑰匙開鎖,進門,身後砰的一摔,把他拍在外麵。

    武鬆大約也意識到道歉的姿勢不對,連忙開門也跟進去,又不太敢往裏走,瞧著那微微顫抖的背影,像是脆生生的蝴蝶的翼,一觸即碎;又仿佛她身周圍著一圈看不見的火,稍微踏近一步,就能跟他玉石俱焚似的。

    倘若麵前的是什麽敵人惡棍,再窮兇極惡,他都有一百種方法讓對方服氣;但眼下他自己成了惡棍,麵對“受害者”,完全沒有現成的攻略經驗給他參考,隻落得畏手畏腳如履薄冰,最後還是決定貶低自己,給她出氣。十分到位地躬身一揖,聲音跟著沉下去:“武二是個粗鹵的人,不識禮數,隻會衝撞人,萬望……嫂嫂恕罪,我以後……”

    潘小園鼻子一酸,眼淚幾乎是立刻就決堤。這時候想起來管她叫嫂嫂,幾個意思!

    她腦子一熱,迴身就是一巴掌。武鬆本能的一閃,那一巴掌拍在花榮送的那一壇好酒上。壇子晃一晃,咕咚一聲掉地上,哢嚓一聲碎了,飄香四溢。

    武鬆還要說什麽,潘小園逃去隔壁,閂上門,麵對自己那一方小世界,也端不住了,抓起被子蒙臉上,整個人像是被鹹鹹的海洋包裹著,又像錢塘江大潮洶湧翻覆,忽冷忽熱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兒,把她從裏到外都抽幹。

    她完全不明白為什麽突然這樣傷心,不就是讓男人摟了抱了,也不是第一迴,也不是被有意輕薄,難道是因為那段時間,她竟完全沒感到應有的惱羞

    成怒?或者是被他那聲指摘幹淨的“嫂嫂”挑起了最後一絲火?還是覺得他以為自己這個“潘金蓮”勾引過他,不是什麽正經女人,因此就可以隨便摟摟抱抱?再或者是氣自己,當初千方百計的想遠離外麵那個武二,到頭來,卻莫名其妙搞成這個樣子!不扯遠,半年前的自己,如果提前看到了這一幕,嚇都嚇死了!

    好在她早過了感情衝動的蘿莉年紀,狠狠擦了把淚,東倒西歪地貼牆一站,仰麵朝天,哭聲咽迴去,腦子裏重複了一遍王婆的罵人話,就恢複了情緒穩定。

    依稀聽到武鬆在外麵說:“你若實在氣不過,那我今日……便不相擾了。你別亂出去,有事找值夜的兄弟。”

    然後聽他慢慢出去了,掩上外麵的大門,腳步聲漸遠。

    潘小園心裏冷笑。他也知道沒臉見人,這時候想起迴避了?

    不管他。她橫豎睡不著,幹脆點亮燈燭,翻出一疊紙,慢吞吞調水磨墨,伏在小案子上,認真工作起來。

    早些時候跟柴進聊的那些事,睡過一夜,隻怕會忘。趁著記憶還新鮮,把要點記下來。讓武鬆後來那麽一打岔,居然有三四成都模糊了。

    潘小園覺得自己這人有個優點,雖說腦子有時候不太靈,但一旦強行點亮學霸技能,就能暫時忘記其他煩心事。

    比如上一輩子,跟極品室友吵架了,刷題;麵試前夜,刷題;新發的小說被人噴得體無完膚,刷題。

    這輩子呢,在陽穀縣的時候,之所以有耐心分析市場,製定那麽多營銷策略,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生活實在太不如意,隻能讓大腦高速運轉起來,假裝自己很忙。

    她強迫自己下筆。開始記得亂七八糟,思路不斷被自己打岔,歪到武鬆扈三娘宋江身上;過了不久,就覺得靈台澄澈,無相無我,眼裏麵隻剩下一行行的筆記了。

    畢竟,眼下她的生活重心,不是跟武鬆糾纏不清,而是當好柴進的諮詢師,爭取在梁山這個小江湖裏,靠自己,站得穩一些。

    一份企劃報告書寫到一半,窗紙外麵終於浮起霧氣般的光亮,潘小園精疲力竭,順勢往榻上一倒,沒沾枕頭就睡著了。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穿成潘金蓮怎麽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方赤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方赤火並收藏穿成潘金蓮怎麽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