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倒是結結實實被他嚇了個激靈,小手在身前緊張兮兮地揉搓著,小聲道:“我能睡床嗎?沙發太冷了。”“……”他這話說得鬱梟發不出來火,青陽的晚秋天,夜裏確實冷,他身上就那麽一件牢裏發的囚服,一條小內褲都沒有,讓他那樣睡一晚上,也確實不人道。“自己去櫃子拿,不要再上來了。”他翻身躺下,背對著珞珈說,一邊小心地把軍刀藏迴到枕頭下麵去。珞珈不大樂意地“哦”了一聲,他搜腸刮肚才找出來這麽一個睡床的理由,還當場就被鬱梟給駁迴了,走向櫃子的那幾步,腿上像綁了個沙袋一樣,能挪蹭多慢,就有多慢,直到他發現櫃子裏並沒有多餘的被子,想來是他剛迴來,東西備得還不全,當即興奮地蹦起來,一下撲到鬱梟身上去。“你又怎麽了!”“櫃子沒有被了……”他壓著興奮,盡量把自己的聲音弄得又嬌又媚,男人都喜歡這樣的,他覺得鬱梟也不例外,“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特別怕黑,小時候被黑心地主關到黑漆漆的雞圈過,那裏麵老母雞特別兇殘,它們把我的爪子……不是,我的手都叨腫了。”“關我屁事。”鬱梟拿開他幾乎要拍到自己臉上的手,麻利地拎起被子兩邊,左右開弓把壓在他身上的這個廢話忒多的話癆卷了起來抱著,“被子給你,再上來吵我我就揍你。”珞珈眼看自己又要被送迴到樓下去,急中生智把手上的鐐銬掛在鬱梟的脖子上,眼淚汪汪地對他說:“你把被給我了你蓋什麽,著涼了生病了怎麽辦,你這不存心讓我心疼嗎?”“……”老實說鬱梟沒從他眼裏看到半點情真意切,他知道無論這小戲子演得如何動情都是為了能留下來,但操蛋的是,麵對這虛假而又朦朧的淚眼,他竟然破天荒地狠不下心來。但是珞珈並沒有順利如願,他被鬱梟用一張備用床單裹成了西方神話故事裏的木乃伊,隻有腦袋可以小幅度地前後左右活動,身體無論做什麽動作,都像一隻身殘誌堅的毛毛蟲。鬱梟對此卻非常滿意,把他在床上擺正當了,又把被子給他掖好,自己心安理得地占了一張床的三分之二,想著折騰了一天也該睡個安穩覺了。“喂喂!”他剛閉上眼,就被大型毛毛蟲用額頭撞了一下後腦勺,頓時有些氣惱地轉過來問他幹什麽,隻見珞珈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狐狸眼,笑著問他:“你是不是睡不著啊,我們來聊天啊!”鬱梟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的那點惻隱之心還不如拿去喂狗。“或者我講故事哄你睡呀!你把我解開,我拍你睡,睡得快。”“閉嘴,不然給你扔下去。”“不要嘛,我給你講燕南山的故事,比戲文裏詳細許多,你不是挺喜歡那部戲?”他試探性地往鬱梟身邊拱了拱,見鬱梟沒兇他,便又得寸進尺地湊上去,幾乎要貼在他耳朵上了,“不過,你得告訴我你為什麽那麽在意那部戲。”其實這個問題鬱梟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天還是他第一次自由地在青陽的大街小巷中行走,吃了聞著就香的豆腐腦,看了街邊匠人捏的小泥人,聽了幾個姑娘在胭脂鋪子前嬉笑著討價還價,黃包車夫在凹凸不平的麵包石路麵上疾馳,激起的水花不知惹來哪家太太的罵,雜耍的手藝人當街噴出一團火,討來清一色的歡唿喝彩,街頭的張包鋪新開了一屜包子,熱騰騰的蒸汽,點綴了一整條街的煙火。那日天色暗淡,空氣潮濕,海風卷著腥氣吹拂著紅楓,目所能及的一切色彩,都是如此明豔動人。初次瞧見這一切,鬱梟隻覺得心裏分外快活。雖然他的快活,建立在了晁利安的痛苦之上。獨獨那日在桃源裏的戲台子,氤氳著朽木一般的霾色,讓他忍不住駐足多瞧了一會兒,台子上表演的正是桃源裏的拿手好戲——《燕南山》的第三幕《破佛刃》,台下的眾琴師臉上就頗顯愁容,台上那位即使裹挾進妖豔的紅,眉間依然帶著舒展不開的褶皺,看客稀稀拉拉,喝倒彩的居多,壓下了依稀幾個叫好的。聽旁人說,這一幕是最經典,講得是被枉死的將軍救過的狐狸,化成了妖豔的舞娘入宮迷惑了皇帝,於金龍宴當晚獻舞時甩出了預先藏匿在袖中的小刀,刺死了皇帝為它的恩公報仇的故事。因為大快人心,所以經典。可鬱梟聽完隻覺得心裏堵得慌,在他的認知裏複仇是一件相當沒有意義的事情,可能也是基於他從未對誰產生過仇恨的心理,另一方麵他又很好奇那隻狐狸的結局,畢竟在古代殺了皇帝可不是小事,它會不會被綁起來燒死?或者斬首示眾,把屍體吊在城牆上?他不曉得。他更不曉得自己怎麽就能被一個編出來的戲,迷得魂不守舍的。“為什麽呀為什麽呀!”見他半天不吭聲,珞珈還以為他睡著了,開始大力地扭動起身體,用腦袋撞他,撞了兩下才驟然醒悟自己可能容易挨打,他現在還不是那個可以在將軍懷裏作威作福的乖寶兒,身邊這個二十歲的小將軍遠比從前那個二十五歲的大將軍脾氣差得多。好在鬱梟想事情想得投入,一時間都忘記了罵他。“我就是有點想知道……那隻狐狸後來怎麽樣了?”珞珈遲疑了好一會兒,上下嘴唇忍不住輕微地打顫,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一般,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找到說人話的感覺。“那隻狐狸草芥人命,被上天懲罰了,它隻能形單影隻地留在人間過活,活得很孤單很孤單,它沒有朋友,也不敢有朋友,它怕別人發現它不老不死的秘密,隻能在一個地方待幾年就換到另一個地方去,它沒有家,它、它特別可憐,它還非常非常想念它的將軍。”珞珈本來想著撒撒嬌,沒想到自己說到最後竟然真的哽咽起來,真奇怪,分明那度秒如年的一千年,他都咬著牙捱下來了,怎麽一到了將軍的身邊,就屁大點委屈都受不了了,隻想哭鼻子,隻想被抱在懷裏哄。“你不能這麽寫。”鬱梟卻來了興致,身子也轉過來,一本正經地和他麵對麵掰扯上了,“你不能讓那隻狐狸那麽可憐,你應該讓他迴山林裏,做一隻普普通通的小狐狸,再認識一隻藍眼睛母狐狸,生一窩藍眼睛的小狐狸,我和你說,藍眼睛的白狐狸特別好看,我在國外見到過好幾……操!你咬我幹什麽!”“你……你沒良心!”珞珈被他氣得結巴上了,“那將軍怎麽辦?它……它不能不要將軍!”“將軍死都死了管他幹嘛,照你戲裏說的,那將軍對狐狸又不好,狐狸給他報個仇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難不成還要一直守著他?”“好!將軍特別好!”他扯著嗓子喊起來,震得鬱梟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他自己卻像挨了多慘絕人寰的揍一樣,“哇”的一聲哭號著說:“他會把新鮮的山楂切成兩半,把果核取出來再喂給狐狸,他還用自己的頭發給狐狸編平安扣,他給狐狸吃了可多可多好吃的,還在它嘴巴有傷的時候把雞肉撕成一條一條的喂它!每次狐狸有危險,將軍都會出來救它,你不懂就不要亂說,將軍特別特別好!”“怎麽還哭上了,一個戲至於嗎?”鬱梟見他哭得傷心,還大有刹不住閘的勢頭,心裏再怎麽窩火,也服了個軟,“好好好,都依你,別哭了我不說了,但你要是敢把鼻涕蹭我枕頭上,我就給你屁股打開花。”說著,他就這給小哭巴精翻了個麵,讓他背過去哭,自己也背對著他,把被子蓋過頭頂。他被哭得心煩,小家夥張口閉口說喜歡他,自己不過是說了戲文裏的將軍一句不好,他就作鬧成這般,果真是個騙子,興許那句喜歡都不知道對多少人說過了。更讓他煩躁的是,這家夥還沒完沒了了,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捱過了哭後胸腔一抽一抽的哭嗝兒,又開始揪著剛才的矛盾不放。“將軍的好隻有狐狸知道。”珞珈一個一個字地小聲說,“將軍的好也不需要別人知道。”第68章 畫中畫(一)(已補)可以拍著胸脯叫板的,縱使鬱梟的束縛本領再高超,如今這世上也沒有能綁住他小狐狸的辦法,以為給他裹起來後半夜就能高枕無憂了?天真!待確定人睡熟了,珞珈才極緩極緩地從床單裏鑽出來,小幅度地抖了抖毛,拖著大尾巴繞著鬱梟走了幾圈,最後停在了他的頭頂,去給他舔了舔白天撞出來的傷,但他並不配合,很快就不耐煩地悶哼一聲,裹著被子翻身到另一邊去。珞珈怕弄醒他,出來活動了兩下筋骨,就乖乖地從裹著他的床單裏叼出衣服和鐐銬鑽進去,化成人形後便直接擠進被窩裏,輕輕拉開鬱梟的一隻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腦袋拱進他的頸窩,熱乎乎的小腳丫也朝著腰間搭了上去,他太喜歡像這般被摟抱著入睡,隻可惜鬱梟醒來過後絕對要掐一掐他的後脖頸。事實上鬱梟醒來之後,不僅想掐他的後脖頸,一巴掌給他拍平了的心都有。他睡床一向睡在正中間,醒來時隻覺得背上涼颼颼的,稍一後傾整個人就會掉下去,而那個弓著背趴在他懷裏的小戲子,此時倒是睡得舒坦,還把他那短短的一截東西抵在了他腹部,這一認知頓時打消了他晨起所有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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