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嚴的命運判官做出判決之日,已是一個月後的深秋季節。

    教書先生藍虎在去分水嶺之前,已決定與馬頭山人紅梅結為百年之好。

    這起源於他的畫筆。自八月十四日藍虎從鹿池川鎮買迴畫筆和作畫用的水彩及畫紙後,在馬頭山紅梅的青堂瓦舍的庭院中,他過上了一種夢境般的生活。

    連陰雨過後,分水嶺南北的人重建家園。但他們卻沒有收獲糧食。因此,人們在秋田裏種上麥子後,便思謀著來年養家糊口的錢財。

    馬頭山係秦嶺南麓的大山,生長著滿坡滿嶺的栲樹和青崗樹,人們把來年的生計全寄托於山上的林木。因此,冬初的人們三五成群,七八結幫,腰裏別上磨得亮錚錚的山斧,手裏提著發著銀光閃閃的柴鋸,奔進山裏,伐木燒炭。同時,一些年富力強的壯漢又掮上扁擔走下馬頭山,越過分水嶺,踏過鹿池川,去秦嶺北邊的潼關販運食鹽。

    從陝西的潼關到湖北的隕西,號稱鹽道。然而鹽道卻是馬頭山人用腳踩出來的,用肩挑出來的。鹽道北起潼關,翻越秦嶺羅教峪大峽穀,途越鹿池川,橫跨分水嶺,南過丹江河,再經竹林關,直到隕西和襄樊。

    有了販鹽的,伐薪燒炭的,馬頭山自是來來往往的人們的驛站。紅梅借勢發財,重新修繕了鍋灶和土炕,掛出了酒幡。招引得過客們賓至如歸,自是把大把大把的錢財投於她的雜貨鋪、酒鋪和旅鋪。

    紅梅忙忙碌碌做生意,教書先生藍虎隻能做她的下手,幫其挑水劈柴、燒火、展炕、涼曬被褥。每當天氣不好賓客稀少時,他即拿出畫筆展於前庭中堂的八仙桌上,精心的做畫,畫高山流水,畫小橋人家,畫鶴立霜田,畫喜鵲登枝,畫猛虎下山,但他從不畫人。

    是日,第一場冬雪輕輕飄飄自天降落,把山、路、村、舍全裝扮成了一個白色的世界。

    伐薪燒炭的人們收拾了已不再鋒利的鋸斧,販鹽的人們收起了已乏力的扁擔,他們沿著馬頭山上彎彎曲曲的小路紛紛歸家,而在雪地上印下一串串深深淺淺、明明顯顯的腳印。望著那些深淺不一的腳印,紅梅輕輕鬆鬆的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她的眉頭又結出些許愁悶。她搖搖頭,竟落下了兩行苦澀的清淚。

    這一切,被教書先生藍虎看在眼中,畫在紙上。但他把這些畫隱藏在自己的臥室裏。他在此刻也深深理解了紅梅那兩行清淚的含意。他沒有去規勸她,因為他自始至終對收留自己的這位女子身世弄不明白,更主要的是他弄不明白她那種看破世間紅塵的眼神。他深深知道,那充滿隱秘感的眼神到底征兆和預示著一種什麽。

    雪仍不緊不慢不停不歇地飄落了一整天,直至黃昏,門外依舊響徹著唰唰的聲音。

    紅梅收拾完一切鋪麵上的東西,走進教書先生藍虎的臥室,她輕手輕腳的依在門旁,細心而又縝密的觀察藍虎的行動。

    此時的藍虎,心神早已沉浸在一種古古怪怪的創作欲望之中。他在畫人,畫一張全裸體的女人,他畫女人先畫肉體,遲遲不畫出她的五官。他把女人的肌膚畫得很豐滿,把乳房和大腿之間的要害部位畫得真真切切,有欲動之感。當他把整個畫像畫光後,就是不畫出女人的五官。

    紅梅平心靜氣的看著藍虎的一舉一動。她期望他能畫出女人的眼睛和嘴臉,但他沒有畫,即收起了水彩和畫筆。

    紅梅有點失望的輕腳輕手仄迴身子,朝前庭自己的臥室走了過去。她燃起鬆明燈,軟塌塌的睡在熱烘烘的土炕上。她想,他是在畫誰呢?畫自己,還是別的什麽女人,或許是鹿池川鎮上“龍花堂”藥鋪裏那位賣藥的白白胖胖的女人。她希望他畫的是自己,又不希望他畫出自己。自己的肉身隻有母親和自己見過。可那畫上的裸體好像是自己的肉身,她不知道自己出於一種什麽目的去看他畫畫。她正在胡亂的思忖著,卻聽到庭院中藍虎那輕盈而捷快的腳步聲。腳步聲愈來愈清晰,而且是朝她的房間裏走來的。

    “睡了嗎?”腳步聲果然在她門前打住了。藍虎的聲音穿過門縫率率直直灌入她的耳際。

    紅梅沒有迴答藍虎的詢問。也許生了他的氣。是什麽氣呢,是嫌他沒有畫出裸體女人的五官?

    “睡了嗎?”藍虎用手輕輕叩著生硬的門扉。

    室內依舊沒有迴音。

    藍虎輕輕用手推開門扉,他吃驚的望著在熱烘烘的土坑上的紅梅。

    紅梅並沒有睡,她的一雙含著盈盈光澤的眼睛死死盯著土炕旁木桌上燃燒著的鬆油燈。藍虎發現,她的眼中有滴滴串串的清淚依次掉落。

    藍虎呆呆的站在門裏,不知所措地望著眼睛中依舊落著清淚的紅梅。他猜想,她一定是生自己的氣了,是嫌自己沒有幫她收拾鋪子裏的物什,還是嫌自己沒陪她說話隻顧作畫,或許是嫌自己沒有清掃院子的積雪,或許……

    反正他說不清。說不清他便進退兩難,他隻好站在那兒聽後她的發落。

    紅梅一直沒有搭理藍虎,她的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隻是那流不完的淚一如既往滔滔不絕,滴滴串串,串串滴滴。

    終於,馬頭山上惡狼的吼聲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接著是貓頭鷹淒森森的怪叫聲令人膽寒心驚。

    “睡去吧。”紅梅終於說出一句令藍虎懸心歸位的話來 .

    藍虎這才呆呆地仄身走出了紅梅熱烘烘的房間。他踏過庭院的積雪,提心吊膽的走到後室自己的房間,燃起鬆明燈,寬衣解帶,卷入被窩。

    然而,他怎麽也不能入睡,他弄不明白,紅梅到底生那門的氣呢?這種境況是他住進馬頭山這座古古怪怪的庭院後第一次發生的事體。他想,紅梅總不會是什麽仙吧。

    藍虎思想了一夜。

    紅梅也思想了一夜。她的思想絕然與藍虎不同。她思想的是藍虎這個人。這個人怎麽辦呢?是讓他走,還是把他留下。讓他走了自己又放心不下,而留下來,母親的那種古訓,總是讓他不能麵對現實。

    翌日天剛發亮,藍虎就早早起了身,他自後院到前院完全徹底的清掃了院內的積雪之後,便將積雪堆積成一個女人橫臥的身體,當紅梅發現那位女人的身體時,女人的身體已變了形,因為天上飄下來的雪片又為其覆蓋了一層。

    堆完雪人,藍虎仄身走進自己的房間,生著紅紅的木炭火,然後又聚精會神的畫畫。畫的仍舊是一張裸體女人的畫像,依舊是沒有五官的女人。

    紅梅在庭院裏做好飯,輕手輕腳的走到藍虎的門旁,全神貫注的欣賞藍虎筆下的女人裸體。此刻,藍虎正用黑筆為女人兩條大腿間點綴絨絨黑色。紅梅看著,忍不住發出笑聲,藍虎發現後,一下子驚慌失措,手腳紛亂,將硯台內的墨汁全潑灑在五顏六色的畫紙上。他對著紅梅有點怨氣說:“你怎麽不吭聲就來了。”

    紅梅沒有一絲言語,隻是笑,笑過之後,說:“吃飯吧。”

    雪依舊下著。遠遠的山嶺上高高低低的鬆樹和栲樹卻帶上白色而沉重的樹冠。沒有一絲風,世界處在極度的寧靜中。

    望著自天而降紛紛密密的雪片,紅梅對藍虎說:“你去分水嶺教書吧。”

    藍虎猛然間停止了吃飯,他呆呆地望著紅梅那雙居心叵測的眼神停頓了一會說:“我該走了。”

    “不過,去了,也別忘了這兒是你的家。”紅梅說著,低下了紅紅的臉子。

    “那我為你畫一張像吧?”藍虎用探詢的口吻問紅梅。

    “不要為我畫什麽像,畫一張神像吧,人們敬起來有個圖依。”

    吃過飯,藍虎就認認真真的畫出一張土地爺巨幅像來,並幫紅梅將神像端端莊莊的貼於前室的中堂之上。

    做完這些事情已是下午時辰,紅梅做了午飯與藍虎有滋有味的吃起來。其間,紅梅簡單明了而又態度堅決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她說:“你我都是塵世之人,且都是孤苦伶仃之輩,蒼天有眼,神靈有約,讓我倆結秦晉之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藍虎停了手中的筷子,一臉興奮溢於言表,切切地說:“我乃是無術之輩,隻要你不嫌棄,為你做牛做馬,算我三生有幸。”

    紅梅卻一臉嚴肅正經八擺的說:“世道混亂,民不聊生,蒼海無邊,高山有頂,不希望你有什麽建樹,隻求你做一個讓人放心的男人就行。”

    藍虎低頭貼耳細心聽之,再無一對言。

    而紅梅卻不住的細心叮嚀道:“從你的眼神中可以窺探出你不是一個忠於女人的男人,但我隻求有個依靠就知足了。”

    藍虎依舊沒有言語所表,隻是悶頭悶腦聆聽紅梅的深深教誨。

    入夜後,兩人相攜在藍虎畫的神像前燃燒了香表,點亮了紅燭,之後一同睡在紅梅白日裏鋪就的新房內。

    下了兩天的雪到第三天才停止。

    紅梅在雪停的那一天將藍虎送到分水嶺當了教書先生。 馬頭山人得到消息趕來為紅梅祝賀時,藍虎已在分水嶺為孩子上第八節課了。那朗朗的讀書聲又把藍虎喚迴到往日的生活情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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