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雲的醫術雖比不上黎寶璐,卻也略知一些,隻看皇帝的臉色也猜出不妥來。他略一想便明白過來,這世上偽裝的辦法多了去了,可以裝病,自然也可以裝沒病。


    簡單的借助化妝即可,不簡單的就要用到藥了。


    而需要用藥來假裝沒病,而那人還是皇帝……


    就是向來沉著冷靜的顧景雲心上也不由漏了一拍。


    “徐愛卿,朕的身體如何了,你如實稟來。”


    徐院正跪在地上,埋著頭迴稟道:“陛下是憂思過重,又勞累過度,兼邪風入體引起的風寒,除了用藥,還得多加休息,再……”


    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皇帝苦笑一聲,扭頭對坐在一旁的黎寶璐道:“宮中的禦醫技藝雖高超,卻總是不肯對朕說實話,所以朕才借太後之口請你進宮來看看。”


    黎寶璐的心髒緊張的一縮,抬眼看向皇帝,對方目光沉靜,嘴角含笑的看著他,似乎對自己的身體已早有預料。


    黎寶璐張了張嘴,安慰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君臣倆人在此對望,跪在地上的徐院正卻嚇得瑟瑟發抖,頭埋在地上不敢抬起。


    這一年來已經換了兩個院正了,他是新提拔上來的,但在這個當口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


    若論起高危職業,禦醫算不上,但若宮裏有一位體弱的皇帝或太子,那就是妥妥的高危職業了。


    因為你隨時有可能跟著那位尊貴的主子一起死,甚至是在他死前會用他們禦醫和宮人的血先鋪一層路。


    他前兩位同僚能夠被降職留用已經是很幸福的事了,隻是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有這個運氣,如果他也能被降職該多好呀……


    皇帝不再理會戰戰兢兢的徐院正,對黎寶璐招手笑道:“純熙,你親自來給朕診脈可否?”


    黎寶璐袖子下的手一緊,控製住眼神沒朝顧景雲看去,她很想笑一笑,卻發現自己不能自然的笑,所以隻能沉著臉起身緩緩的朝皇帝走去。


    見妻子脊背繃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朝前走去,顧景雲不由失笑。


    以為不看他,這事便與他無關了嗎?


    妻子也太天真可愛了些,顧景雲淺笑著起身,快走兩步到她身邊,執起她的手走到龍床邊。


    黎寶璐嚇得差點甩開他的手,顧景雲手微微一緊,握緊了她的小手,扭頭向她輕聲笑道:“別怕,你的醫術自然是比不上徐禦醫的,隻要盡力就好。”


    皇帝心中一歎,眼中卻忍不住流露出欣賞的神色來,他愛的就是顧景雲的這份處變不驚。


    黎寶璐也不錯,但還是不太會掩藏神色啊。


    將妻子按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顧景雲親自將徐院正剛剛收起來的脈枕遞給寶璐,對上她的眼神微微一笑,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黎寶璐混亂的心就沉靜下來了。


    她自覺膽子大,而之前她也從未從心裏畏懼過先帝和當今,可是剛才被皇帝緊緊地盯著,黎寶璐卻產生了畏懼之感。


    因為她不再是三年前那個可以說走就可以帶著顧景雲遠走高飛的人了,她和顧景雲在京城裏的牽絆太多了。


    直到此時她方才能理解那些禦醫和大臣為何要藏掖,不僅是自己失去生命的恐懼,還有對牽連親人的恐慌。


    但對著顧景雲隱含鼓勵的眼神,黎寶璐心中所以的不確定都消失了。


    她扭頭對皇帝微微一笑,接過顧景雲手中的脈枕墊在皇帝的手下便垂著眼眸認真聽脈。


    半響她才睜開眼睛,看向皇帝輕聲問道:“陛下近幾日是幾時睡,幾時醒,夜裏睡得可安穩……”


    問完了作息,黎寶璐便掃了依然跪在地上的徐院正一眼,抬眼看向皇帝道:“陛下,徐院正定的脈案並沒有錯,您的確是邪風入體,且因憂思過重,勞累過度家中了病情。”


    “可能根治?”皇帝緊緊地盯著黎寶璐的臉色。


    黎寶璐幽幽一歎,片刻後方才緩緩的搖頭,“不能!”


    一直懸掛在心上的石頭砰然落下,皇帝瞬間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自去年夏天那次偶感風寒開始,他的病情就一直時好時壞。


    明明已經治好,自覺可以斷藥了,但太醫院的各種補藥一直未停,他隻要問起,從院正到小太醫皆是一樣的說法,他身體虧損嚴重,須得保養補充元氣。


    他一直謹遵醫囑,但就是這樣一旦碰上變天還是會病。


    他在潛邸時也常病,除了自己“稱病”外,其餘時候生病不是被氣的,就是因為換季。


    可是現在,吃一點涼的病,出了汗病,吹了風也病,甚至連房間裏多放了一塊冰都病。


    而且不管喝下多少藥他都能清楚的感覺到他的身體在一****虛弱,他一開始還懷疑是不是有人給他下毒,但在認真觀察了太醫們後,皇帝便心中有數了。


    隻怕他的身體已經壞到底兒了吧?


    可惜,不到最後禦醫們不敢跟他明說,隻能拿那些脈案來搪塞他,但風寒有輕有重,可以痊愈和會死人差距甚大,但他細問也沒用,他們一律細聲勸他要保重身體,注意休息,好好養著就有可能痊愈……


    全都是些似是而非的話。


    他很想活著,很想再努力做出一番千秋功業來,但他同樣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在未登基前,他隻想著熬到他父皇死去,保住皇位留給又安就行。


    而等他登基後,他也隻想著再活久一點,給又安多一點準備的時間,他早有心理準備的,但沒人肯相信他。太醫院裏沒有禦醫肯相信他一個皇帝可以從容麵對死亡,所以誰都不敢跟他說實話。


    天知道皇帝他都快要氣死了,他就想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然後跟他們商議一下如何把時間延長一點,再跟兒子和大臣們商量一下,他是抓緊時間布置朝局忙忙碌碌的死,還是能夠多勻出一些時間來從從容容,舒舒服服的死。


    他總得知道自己的時間才能做好計劃和安排吧,可惜他不管他怎麽威逼保證都沒用,所有人都怕說了實話牽扯到親人。


    他要不是夠心軟,真的好想把這些太醫哢吧哢吧砍了。


    跟禦醫們鬥智鬥勇,旁敲側擊了近一年,換了三個院正,最後還是得從黎寶璐這裏得到答案。


    皇帝他心酸啊,他想要是換了他爹,早把這些禦醫都砍了,哪裏還怕他們不說實話?


    皇帝幽幽一歎,抬起手揉了揉額頭,問道:“那朕還能活多久?”


    黎寶璐蹙眉深思,看向徐院正。


    皇帝就微微蹙眉,“純熙,你看他作甚,隻管迴答朕。”


    黎寶璐沉吟半響,組織了一下語言道:“陛下,人的壽命是一個很玄幻不定的東西,影響它的不僅是身體的狀況,還有所處的環境,甚至心理也都能夠影響它。”


    “有兩人,皆為貧苦之人,身體皆千瘡百孔,壽命不長,此時一人窮,一人富,富者每日調理身體,補充營養,藥石醫治;窮者吃糠咽菜,每日勞累,您說誰會活得比較久?”


    皇帝無奈,他又不是小孩子,哪裏還用她用寓言來安慰他?但他還是道:“富者。”


    “然也,”黎寶璐又道:“但若乍富之人心灰意冷,覺得壽數不長故放誕度日,每日大魚大肉,悲觀茫然,而貧者雖依舊吃糠咽菜,卻不再如往日勞累,反而堅定意誌自己能夠熬過去活下來,每日身心愉悅,樂觀開朗,陛下覺得他們二人誰活得久些?”


    皇帝微訝,低頭沉思了一下道:“富者?”


    “徐院正以為呢?”黎寶璐看向地上跪著的人。


    徐院正早就冷汗淋淋,此時聞言如蒙大赦,磕頭道:“窮者比富者稍長壽些。”


    這兩個都是真實案例,在不動地方不同時期發生的,當時為他們看病的醫者記錄下來,後人們翻閱到時覺得很有研究價值因此被記錄在《杏林趣聞》之中,他們學醫的人大多讀過這一本書。裏麵記載了許多類似的不解病例和疑難雜症。


    徐院正知道黎寶璐此時問他是在皇帝麵前為他求情,因此他略一思索便道:“也正因此,醫者更加堅定心境對病人很重要,五髒六腑對應七情六欲,可見情緒對髒腑的影響,故心境開闊,意誌堅定,樂觀開朗之人壽數更長,病情也更易痊愈。”


    黎寶璐點頭,“有絕症之人知道自己將死,因此放開心胸,無牽無掛,每日玩樂反而不藥而愈。所以陛下問自己還能活多久,我並不能確定,因為您還未到最後。”


    徐院正差點哭出聲來,就是這個道理啊,陛下的身體雖然千瘡百孔,眼見著已經治不好了,但也沒到最後一步呀。


    他們禦醫一般隻有到最後兩三個月時才敢通知皇帝,最長也不會超過半年,因為人的身體是可以自己調節的,又不是毒或老死之症可以預見,這世上影響病情的要素多了去了。


    要是他這邊說皇帝還能活一年,結果皇帝自暴自棄不到三月而崩,到時候算誰的過錯?


    而皇帝要是堅韌自強,一不小心就多活了兩三年,到時候他會不會迴頭來找他算賬?


    所以不是他們不願意跟皇帝說實話,而是沒有實話可以說呀。


    伴君如伴虎,他們又沒有顧景雲和黎寶璐的這份寵愛,有些話他們說得,他們這些禦醫卻是不敢露出一句半句的。


    果然,隻有醫者才能懂得醫者的苦處啊,徐院正幾乎兩眼淚汪汪的看著黎寶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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