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仲等了許久,直到流放地的第一批麻布送上寶來號的商船都沒有誰站出來與他相認,而恩公也並沒有信件給他。


    好像幫他謀求瓊州的縣令之職就是讓他來建功立業的,並不是為了讓他保護某人。


    錢家人也都到了瓊州,錢季略微有些煩惱,“二哥,我們連是誰都不知道,萬一跟恩公的人衝撞起來了怎麽辦?”


    錢仲沉思道:“恩公說一切依照法度和我的本心行事,想來他要保護的人並不會做違法亂紀之事,那我們又怎會與他衝突?”


    錢季不以為然的撇嘴,他年紀還小,嫉惡如仇的道:“被判流放到這裏的人能是什麽好人?”


    錢仲搖頭,蹙眉道:“世上冤屈之案數不勝數,小的是一縣所判,大的是一國之君所判,怎能因他們被流放便認定他們是罪人呢?何況他們是罪人,後代子孫卻是無辜的,你以後不許對流放地的人不得如此無禮。不管對何人,基本的禮節都不能丟失,此乃氣度。”


    錢季咋舌,“一國之君不就是皇帝嗎,皇帝還冤枉人?”


    錢仲頓了頓,那位才是造就冤假錯案的頭一人啊,見小弟好奇,生怕他惹出禍來,錢仲道:“汝寧秦家是書香世家,出過三朝元老,帝師和內閣,秦內閣更是少有英名,當年震驚朝野的兩江官鹽私賣和兩湖挪用賑災銀的案子都是他辦的,那兩件案子殺盡了多少貪官酷吏,他在內閣五年,吏治漸明,百姓雖還不能安居樂業,生活卻比現在要好十倍,可他卻被扣‘造反’的罪民被流放到瓊州。”


    錢仲低聲道:“他一個前途無量,備受重用的內閣文臣怎會去造反?而且皇帝的判決也怪,造反是夷三族的罪民,他卻隻判秦家流放,連秦內閣都保住了一條性命。”


    錢仲是在秦信芳當任內閣時出仕的,當時朝野上下被他整頓了好幾年,拔除了不少毒瘤,朝廷官員被他的鐵血手腕所懾,貪酷之風一肅,也正因為看到了這點,他才在考中舉人後便立即中斷科舉之路,謀了家鄉縣尉之職。


    當時他才二十四歲,能在這個年紀中舉的都是青年才俊,但中舉太難了,要考中進士就更難。


    而家裏的情況已被逼到了絕境,看著大哥和兩個弟弟被壓彎了腰,家中子侄都已經年近十歲,還得輪流著穿衣服,連一件屬於自己的衣服都沒有。


    錢仲不是目無下塵的人,考中進士還遙遙無期,為了自己,更為了家人,他放棄科舉謀縣尉之職,哪怕會因此被俗物纏身,再不能精進,憑自己的努力他也自信隻要積累夠資本他就能再進一步。


    誰知道中途會出這麽多事。


    秦信芳被流放,他好容易肅清的吏治又開始渾濁不堪起來。而他就這麽不巧的攤上了吳智那麽個上司。


    錢仲想到這裏心中一動,現在瓊州流放的人中要說誰的身份最重要,非秦內閣莫屬,而且張一言辦的布坊和張六郎手下的商隊都是秦內閣的侄子顧景雲的。


    而他一來這裏辦的幾件最大的事中便有兩件涉及秦家。


    錢仲不由摸著下巴沉思,所以恩公讓他來此是為了照顧秦家?


    可恩公不過是一介商人,他怎麽會認識秦內閣?


    不對,恩公若真是一介商人,他怎麽能插手吏部任官,讓他出任瓊州縣令?


    錢仲眼中閃過亮光,他一個小官並不知道上麵的風起雲湧,他隻知道秦信芳是個好官,而且似乎與蘭貴妃不睦。


    民間便有秦內閣被流放是皇帝聽信了蘭貴妃讒言的傳聞,若傳聞屬實……


    錢仲的仇人是吳家,但吳家的背後是四皇子,他一直深知這一點。


    他想要報仇就得投靠一個與四皇子權勢相當的勢力。


    首要之選自然是太子,但他接觸不到太子,也不敢靠過去。但秦內閣不一樣呀,秦內閣現在他治下流放,他想要搭上話不要太簡單。


    錢仲立即把弟弟趕出去,他得給恩公寫封信試探一番,到底是不是秦內閣,若是他便暗地裏幫助一二,盡量不引人注目。


    若不是,他可要光明正大的靠上去了。


    此時,黎寶璐正在收拾他們離開的行李。


    已近六月,秋闈在八月,他們得提前到廣州做準備。


    布坊的第一批布已經送出去,暫時還不知銷量如何,但商隊的生意卻因為布坊興盛了不少。


    張六郎正暗戳戳的策劃著從縣城進貨走村串戶的賣,若麻布真能賺錢,張六郎的生意肯定能開起來。


    因為家裏多了一個孩子,黎寶璐要離開時總覺得有許多事沒安排好,一天裏跑了三趟白家,直氣得白一堂把人往外攆,指著她的鼻子怒道:“三日之內不要讓我看見你。”


    黎寶璐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她不就是想提前給山裏的小木屋送些妞妞的玩具去嗎,以後他們真不得已避到山裏去,妞妞也有得玩。


    黎寶璐忙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顧景雲要忙的卻是大事。


    秦信芳在書房裏一連寫了三天的大字,在外甥快要離開的前兩天到底還是把人叫去了書房,第一句便是,“新任縣令錢仲是你的人?”


    顧景雲頓了頓道:“不算是。”


    “他當年上京告禦狀時不管不顧,吳智想抓了他家人威脅他,他大哥提前帶人躲出去了,但一路追殺不斷,還是遇到了一個好心的商人幫他們掩護才逃過去,那商人還一路送他們進京,便放在天子腳下,讓吳家投鼠忌器。”


    秦信芳挑眉。


    顧景雲猶豫了一下道:“那商人認識舅舅,隻不知舅舅是否還認得他。他曾是浙江的一個小鹽商,當年您查官鹽私賣時曾救過他一命。”


    其實是救了他全家,當年那商人被推出來做替罪羊,一旦落實罪名那便是滿門抄斬,要不是秦信芳攔下,那人及一同被背鍋的十幾個小商人早成白骨了。


    秦信芳心沉沉,辨不出喜怒的道:“多少年前的故人了,沒料到竟還能叫你聯係上。”


    顧景雲知道舅舅生氣了,低頭道:“也是巧合,他兒子跟陳叔叔的兒子曾是同窗,我托陳叔叔幫忙找個廉潔奉公的好官,不巧就知道了錢仲。”


    其實是他在京城中偶爾聽到了吳家的八卦,繼而得知了錢仲這個人,順著查下去才查到了那商人,然後才不巧連接上了陳家。


    那商人的兒子雖與陳叔叔的兒子是同窗,但彼此間並不熟,或者說雙方在此之前甚至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不過是碰巧曾在一個書院讀過書罷了。


    但有什麽要緊,他隻是要個借口,要個可以聯係的通道,這便夠了。


    譚謙此人雖蠢,卻太過貪酷,為了錢他什麽都能幹,這樣沒有下限的人放在瓊州太危險了。


    擱以前他可以不管,因為他知道舅舅的能耐,譚謙還不能太歲頭上動土,但現在家裏有了個嬰兒。


    他絕不允許有任何的危險存在。


    在他知道舅母懷孕,下定決心挑明身份護送李安迴京時他便想好了換一個瓊州縣令。


    本來他是想借太子的勢力換一個他們那邊的人的,但他沒想到太子一係這麽艱難。


    而且太子再值得信任,也沒有自己的人好用。


    他特意在京城停留了那麽久,除了養傷,便是打聽可以用的人。


    那時候他列舉出了不少小官,最後查下來有三個最合適,但不論是為人,經曆來說,最讓他心動的就是錢仲。


    而且那個商人還記得他舅舅的恩情,而那個商人卻是錢仲的恩人。


    顧景雲知道舅舅不喜歡他動這些小心思,因此避重就輕的道:“錢仲是陳叔叔都推薦的人,我看過他的履曆,在瓊州必能有一番作為。所以我私自請黃叔叔幫忙將錢仲推薦上去,瓊州乃窮山惡水之地,不會有多少人與他相爭的,尤其在出了譚謙這樣的縣官之後,瓊州可以說是千瘡百孔。”


    讓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安排的後手沒用上,來了個新巡按,效果卻比自己設計的還要好。


    譚謙被以最快的速度清算,錢仲比自己預計的還要早一個月來到瓊州。


    秦信芳卻抖了抖胡子,“黃叔叔?哪個黃叔叔?”


    顧景雲垂下眼眸道:“哦,就是翰林院侍讀黃維,他有個連襟便在吏部任職,做這件事要方便得多。”


    秦信芳麵色便一沉,他把不少人脈都交給了顧景雲,但絕對不包括黃維,因為黃維是一個純學術派的人,而且他隻求過黃維一件事,便是隻要他在翰林院一天就要壓著顧懷瑾不能出頭。


    既不能擢升,也不能離開翰林院!


    顧景雲會聯係上黃維,那是不是代表他也知道了顧懷瑾的事?


    見外甥臉上毫無異色,秦信芳就不由一歎,這孩子肯定知道了,秦信芳不由糾結起來。


    他並不後悔封殺顧懷瑾,他是文茵的兄長,他得為他妹妹討個公道,在他迴京之前,顧懷瑾絕對不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脫離他的控製。


    但景雲是顧懷瑾的兒子,麵對父親的境遇他能如此無動於衷,秦信芳心裏總有些不是滋味,不由替他心疼。


    秦信芳一心疼也不好再追究他了,隻得一再囑咐道:“別仗著自己聰明便為所欲為,為人做事不能全憑算計,這件事我便不追究了,但以後不許再如此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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