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大門,趙老爺子這才驚訝地發現從裏正開始數起,趙家村稍有名望的村老基本上都聚集在了自家門口,而他們身旁則圍了一圈又一圈的村民。


    沒錯,為了慶賀趙大郎高中,趙老爺子是決定在今日大宴賓客,人群中確有好幾個就是他要請的客人。可明明說好是午宴來著,怎麽這會兒就到了?而且老趙家滿打滿算也就請了兩桌人,如今這是怎麽迴事?怕是大半個村子的人都聚到他家門口了啊!


    有些不大對頭啊!


    放在往日,這異乎尋常的陣仗倒還嚇不倒閱曆頗豐的趙老爺子。可自打家裏出了趙成藍那檔子事兒,曾經自認問心無愧的他心裏就開始發虛。


    “正義大哥,您這是……”趙老爺子心裏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問道。


    裏正趙正義見了趙老爺子,立時收斂笑容,沉下臉來。可他剛要發話,卻見趙喬氏如陣風似的刮了過來。


    “老天爺啊!我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才把這些個不孝子拉扯大,誰料到不孝子長大了,翅膀也跟著硬了,竟不想著該如何如何孝順爹娘,反倒要把老娘生生逼死!這還有沒有天理啦?天啊!我不活了……”趙喬氏一路躥至人群最稠密的地方,緊接著一屁股坐下,開始做張做智的哭訴起趙四娘家的種種不孝來。


    “正平兄弟,今兒咱們聚到你家來是有正事要談,可不是來看你婆娘放刁撒潑的!你還不趕緊讓喬氏收起這副嘴臉!”趙正義板著臉訓道。


    趙正義不光是趙家村的裏正,同時還是趙氏一族的族長,在整個趙家村有著極高的威望。


    不過,平日裏德高望重的趙正義顯得極為平易近人。臉上總帶著三分笑。就算是在調解鄰裏糾紛時,他也多是充當著和事佬的角色,鮮少會用嚴厲的語氣斥責他人。


    可在方才,趙正義卻一反常態,用極重的口氣訓斥趙喬氏,可見趙喬氏方才的所做所為怕是觸到了他的底線,讓他動了真怒。


    趙老爺子一想到這兒。心裏不禁咯噔一下。忙讓趙喬氏止住哭聲。


    趙喬氏當然不敢違背趙老爺子的指示,立馬停下了假哭,可心裏到底不服氣。嘟囔道:“我這是招誰惹誰了?不過是在自家大門口數落我那些不孝子罷了,這都不行?還讓不讓人講理了!”


    在趙喬氏心裏,如今的老趙家不但同“皇親國戚”結了親,還出了個“秀才相公”。門戶不要太光彩啊!自以為是的她甚至都有些瞧不起小門小戶的裏正家了,因而她那飽含著對裏正不滿的嘟囔聲可一點都不小。至少讓圍著她的村民們聽了個清清楚楚。


    趙正義一聲冷哼,道:“講理?成啊!喬氏你倒是說說看,杵在大門口埋汰自家兒孫圖個啥?”


    “誰埋汰那起子小狼崽子啦?我說的都是實話!那起子混賬,特別是他們三房。賺了兩個子兒就敢忤逆爹娘了,簡直不是個東西!”趙喬氏見此時的趙正義神情凝重,看不出喜但也沒顯出怒。麵色似乎不再如先前那般嚴厲,膽子登時又壯了幾分。得寸進尺道:“這會兒大家都在,您這做族長的可不能當這咱們的麵兒徇私,今兒一定得按族規來辦這種忤逆不孝的東西!”


    趙喬氏此言一出,四周登時一片寂靜。


    話說每個宗族都有它的一套族規,不盡相同,但也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對於不孝子孫的懲處,幾乎所有族規上都寫著“嚴懲不貸”。


    不過大多數時候,規定是一迴事,執行則是另一迴事。


    事實上,族規上關於“不孝子孫”的界定相當模糊,所有的宗族裏都會時不時蹦出些不孝子來,有些確實是大逆不道的忤逆子,有些則是做長輩的隨口罵罵而已。但不管是真是假,按照族規來進行懲處的可謂是少之又少,原因無它,懲處實在是太過嚴厲,嚴厲得近乎不近人情。


    可如今,趙喬氏居然主動要求按照族規嚴懲自己的兒孫,這得有多狠心,狠心得讓人感到狠毒了。


    “正平,這是喬氏一個人的主意,還是說……你也是怎麽想的?”趙正義緊盯著趙老爺子的眼睛問道。


    三房越來越不聽話了,是得給些教訓,交給族裏懲辦倒也可行。隻是不孝是大過,真按族規處置,老三不死也得殘廢。這老三要是倒了,他那份家業怕是也要敗了,細算下來,未免有些劃不來。要不,讓他們給我磕頭認錯,這迴就輕輕放過?嗯,不夠,還得讓他們答應每月多給老人幾兩銀子養老。另外,最好……


    外人自然是無法得知趙老爺子心裏打的這一手好算盤的,隻見他目光微閃,似乎在猶豫著啥,久久沒有作聲。


    其實,何止是裏正,在場所有人都在密切注視趙老爺子的反應,趙永忠自然也不例外。


    因為之前的種種經曆,趙永忠早已不再對他的爹娘抱有幻想,漠視、算計以及欺騙等等盡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曾以為他那千瘡百孔的心早已痛到麻木,痛到不能再痛,可這會兒趙老爺子表現出來的猶疑再一次深深刺痛了他。


    這還不夠,隻聽趙老爺子終於出聲道:“老三他們確實是……”說到這兒,趙老爺子仿佛是有什麽難言之隱,苦大仇深地歎了口氣,方才接道:“罷了,還是不要動用族規了吧!其實孝不孝的那都是家事,待會兒關起門來,我自會好好說說他們。他們聽當然好,這不聽……唉,也是沒法子的事兒。誰讓咱是做長輩的呢?不好同孩子們計較。”


    當著全村人的麵,趙老爺子就差沒有指著鼻子罵趙永忠他們不孝了,卻還擺出一副寬容大度不和晚輩計較的樣子,以為別人不知道他心裏的小算盤呢?真是要多偽善就有多偽善,這讓趙四娘幾欲作嘔。再看到她爹泛青的麵色。終於忍無可忍的趙四娘一個眼風掃過趙正義,示意他速戰速決。


    趙正義輕咳一聲,正色道:“永忠他們是到底是不是不孝子?相信明眼人心裏都有數。可就是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顛倒黑白,我這個做族長的,就不得不站出來說幾句公道話了。


    “想當初,永忠一家為了救治四娘欠下印子錢,那會兒做長輩的不單不張羅還債。還把孩子們分了出去。逼得一家人不得不背井離鄉。可永忠他們絲毫不怨,隔三差五就托人捎東西迴村孝敬爹娘,聽說今兒他們更是帶了一車節禮迴來過節。我就不懂了。這都叫不孝,那還要怎樣才叫孝順?


    “不光是對家裏的二老,永忠一家對咱們趙氏一族那也是沒得說的!可能大夥兒也聽說了,如今永忠家開了兩間鋪子。日子算是過起來了。可這才興旺了多久呢?手上賺的錢終是有限。不過永忠時刻不忘族裏呀,置下了二十畝良田做祭田……”


    裏正的話如同一塊大石投入了水中。瞬時間掀起了千層浪花。


    祭田那就是公田啊!趙氏一族傳承到現在已有上百年曆史,自然早已置下了田地來祭祀祖先。而今一下子多出了二十畝,族裏就可以把它的收成拿來修繕祠堂、修整道路……當然了,最重要是用來供養族人。


    一些會過日子的族人已經迫不及待地算了起來:趙家村有百來戶人家。刨去十幾戶外來戶,屬於趙氏一族的有八十多戶,二十畝田折下來……他們每戶至少能得二分地的收成!而且說是良田。良田啊!那打出來的糧食就更多了!


    不能怪族人們太市儈,他們之所以這麽愛算計。說到底也是為生活所迫罷了。


    誠然,趙家村稱得上是富村,可這個“富”也不過是相對於周邊的貧困村而言,勉強算得上溫飽無虞。事實上,除了裏正家、老趙家等極少數人家以外,村民們基本上都是守著兩畝薄田度日,日子過得頗為拮據。


    “大伯,我好像聽說昨兒個您老在喬家莊丈量田地呢,這良田、良田不會是劉老財那敗家兒子賣出去的那些吧?”一個剛去喬家莊走過親戚的村民問道。


    “小猴子,你還真靈!沒錯,這田確實是永忠家從那敗家子手上買迴來的,嘿嘿,給族裏做祭田的可是他老劉家靠河的那一大片呐!”趙正義笑道。


    人群裏立刻傳來一陣陣抽氣聲。


    要知道,地主劉老財家的田極其肥沃,尤其是他家臨河的那塊地更是肥得流油,怕是整個趙家村都找不出一塊比它更好的田來。


    更妙的是,趙家村一帶最重要的水源出自於沂河,沂河有一條支流緩緩流過喬家莊和趙家村。喬家莊位於趙家村的上遊,而劉老財他家的那塊地正好圍繞著那股支流。兩個村子裏的很多戶人家都是世代姻親,村落之間極為和睦,那塊地在平日裏不見得有多重要,可要到了大旱之年,就顯得彌足珍貴了。


    趙家村的老一輩可都記得十幾年前那場大旱時,喬家莊有多缺德,居然在上遊圍堰,一滴水都不留給下遊,害得整個趙家村近乎絕收。這下好了,手裏捏著那塊地,就不用怕災年時候他們喬家莊再整出幺蛾子了。


    想到這兒,族人們的臉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


    當然趙老爺子夫婦是例外,特別是當趙喬氏聽說劉老財家竟淪落到賣祖產的地步,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別人或許沒有注意到,趙元娘和趙四娘姐妹倆則是看得津津有味,心頭大暢。


    “永忠這孩子仁義啊!”趙家村輩分最高的趙七太爺歎道。


    族人們聞言都紛紛點頭稱是。


    “何止是對咱們趙氏一族,永忠家對村裏其他鄉親那也是有情有義啊!”趙正義轉頭對一個滿臉愁容、雙眼通紅的老漢溫言道:“金全兄弟,我是趙氏一族的族長不錯,但更是咱趙家村的裏正,在大是大非麵前,我絕不偏幫我的族人。你放心,今兒我把大家夥兒召集到這兒來。就是要當眾宣布一件事,給你家一個說法的。”


    雖然裏正語焉不詳,尚未明確點出趙金全家的委屈是啥。可趙家村這麽小,有啥風吹草動都瞞不了人,趙金全家和老趙家的這場官司在場的村民們基本上都心知肚明了。


    原來前兒個趙金全家的二孫女突然被人退了親,對方給的理由是她所在的村子裏出了趙成藍這個賤婦,生怕她也會如同趙成藍一般不守婦道。那女孩兒登時委屈得不行。在家不吃不喝。哭了一天一夜。實在氣不過的趙金全一家昨兒跑去找“禍首”老趙家討說法。誰知說法沒討到,反遭趙喬氏肆意辱罵,激得趙金全的孫女昨晚尋了短見。雖說孩子被救了迴來。可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於是趙金全今兒一大早就去裏正家堵門,要求裏正主持公道。裏正好勸歹勸才讓情緒激動的趙金全平靜下來,領他來到老趙家門口。


    “大夥兒都知道。跟趙正平一家是沒理可講的,講了也白講……”


    聽趙正義這麽埋汰自個兒家。不要說是愛咋唿的趙喬氏了,就連自詡涵養甚好的趙老爺子都忍不住要開口辯駁。可看得出來今日趙正義來者不善,且此刻他是以族長兼裏正的身份在發話,心裏有鬼的趙老爺子萬不敢在此時出言打斷。不僅如此。趙老爺子還及時約束住即將撒潑的趙喬氏,認真聆聽族長的發言。


    隻聽趙正義接著道:“可永忠這孩子是個明事理、辨是非的。他說了,他爹娘和妹妹造下的孽他們不認。他來認!


    “其實,劉老財家靠河的那塊地一共有二十一畝三分。永忠原打算全都用來做祭田的,可他聽說了金全兄弟家的事兒,又知道他爹娘是那個態度,就決定把那塊地的零頭,也就是一畝三分地送給金全兄弟家做補償。


    “金全兄弟,你也別傷心了。把這塊地侍弄好了,給小竹備份豐厚的嫁妝,重找個好後生讓孩子風風光光嫁出去……”


    其實,裏正後麵那些勸慰的話趙金全以及他的家人沒聽進去,他們已經被“一畝三分良田”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兒給砸傻了。


    這個趙金全其實就是前幾天路過薑家灘的趙安他爹,而被退親的姑娘是趙安二弟的長女。之前提過,趙安家雖然也姓趙卻不是趙氏一族的人,他的祖輩是多年前逃荒逃到趙家村來的。看這家人實在可憐,且是同姓的份上,趙家村就將他們收留了下來。不過逃荒而來的他家哪裏會有自己的土地,多年以來都是靠給裏正家做佃戶維持生計。


    這樣的人家如何能說上什麽好親事?大孫女也就是趙安的閨女遠嫁江北,二孫女一直拖到十八歲才說上了鄰村一個剛死了媳婦的木匠。饒是如此,臨了對方還是後悔了。其實,趙金全一家心裏很清楚,趙成藍這事兒隻是對方隨口拿來當借口的,主要還是嫌棄自家窮。可心裏明白是一迴事,當期待已久的親事就這麽黃了,一家人還是忍不住要去遷怒老趙家,希望老趙家能夠賠禮道歉,更隱隱希望村裏“有權有勢”的老趙家能給些補償。


    如今補償有了,一畝三分上等田,足夠讓赤貧的他家一躍成為村裏的中等人家。往後他們再也不用為別家種田,可以置下自家的家業。二孫女的嫁妝會有指望,幾個孫子的聘禮也會有著落……


    可、可補償也太大了吧?完全超出想象!


    淳樸的趙金全下意識地就要開口拒絕,還是他的老伴兒周氏見機快,既準且狠地悄悄踩了他一腳,這才堵住了他的嘴。


    “金全兄弟,你也別再推辭了,這是永忠代他爹娘轉達的歉意,是你們應得的。”趙正義扭頭又問趙老爺子道:“正平兄弟,你說呢?”


    “是、是,應得的……嗬嗬……”盡管趙老爺子心裏不停在咒罵趙永忠敗家,有錢不貼補自家人,卻胳膊肘向外拐,拿去給不相幹的外人。可這會兒當著全村人的麵,趙老爺子還能說啥?也隻能嗬嗬了。


    “在我看來,永忠這孩子忠孝仁義都占了個全,稱得上是我趙氏一族的榜樣。正平兄弟,你說呢?”趙正義接著問道。


    不等趙老爺子迴答,趙家村幾乎所有的村民都齊聲稱是。於是,這迴趙老爺子想光嗬嗬都不成,隻得明確表態道:“是。”


    當著全村人的麵替趙四娘家正名後,趙正義緊接著肅容道:“為人父母者,無不為自己的孩子打算。中傷、詆毀、汙蔑自己的親骨肉,那是連禽獸尚不如的行徑。


    “正平兄弟,若是你執意見不得自家孩子好,非要陷親骨肉於不義,說實話,我這個外人也無可奈何。但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家先是出了個不守婦道的賤人,敗壞了我趙氏一族上百年的清譽,早已是罪大惡極。這也是看在永業媳婦和永忠的份上,才沒有追究你們不教之過。可要是往後你家再鬧出不孝子孫,休怪我不念同族之情,也隻能秉公處事,將你們這些害群之馬逐出趙氏一族了。”


    這段訓誡雖隻是族長口頭所說,並未成文,但圍在一旁的村老也紛紛點頭認同了這一說法,相信往後趙喬氏等人再拿孝順做文章,非把不孝的名聲往趙四娘家頭上扣,就一定會被族人毫不留情地踢出宗族。


    此刻,做了一輩子光宗耀祖夢的趙老爺子麵無人色,泛白的雙唇不停地抖動著——他是真的害怕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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