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出來得早,騾車腳程又快,盡管路上耽擱了些,眾人到達老趙家的時候才剛到巳時。


    此時,老趙家的整個院子裏都彌漫著一股粽子所獨有的清香。


    熟悉院子裏的熟悉香氣喚醒了來自前身的迴憶,趙四娘不禁想起,今年年後趙大郎要去縣裏參加縣試,老趙家除了給趙大郎送了好些銀錢外,還為他備了不少吃食,裏麵就有粽子。當時由粽子散發出的香氣也像今天這樣彌漫了整個老趙家。


    趙家村一帶的百姓習慣以麵食為主食,極少吃白米。趙家也是如此,地裏主要種小麥和黃米,雖然前兩年開始種起了玉米和番薯,卻從來沒有種過稻子,因而趙家的飯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白米飯。


    那時的趙四娘見到趙成青剝開粽子,大口大口地吃著瑩白如玉的米團,一副十分香甜的樣子,心裏豔羨不已。往年過端午的時候趙四娘雖然吃到過用黃米裹的粽子,但是這白米粽還不曾有機會吃過。要知道,裹白米粽所用到的糯米是從鎮上特地買迴來的,像這種精貴的物事,他們三房肯定是沒有份兒的。


    於是她趁著趙喬氏不注意,偷偷跑進灶間,從鍋裏拎起一串剛煮好的粽子,從粽角裏擠出些糯米粒來解饞。雖然當時裹粽子用的蘆葉是前一年曬幹的老葉,不如今天這麽清香撲鼻。但對於從沒有吃過白米粽,或者說從來就沒嚐過好東西的趙四娘來說,實在是美味無比。


    迴想到這兒,趙四娘忽然有些鼻酸,那個女孩子連個整白米粽都沒吃上。她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走了……


    “哎呀,老三家從嶽家來倒比咱們先到!咦?大嫂跟元娘也到啦?今兒不忙你們那生意了?”


    一陣連珠炮似的笑語打斷了趙四娘的思緒,用不著迴頭,趙四娘就知道是趙永年的媳婦兒喬氏到了。


    “你們可來了,大郎呢?咱家的秀才郎呢?不是說從城裏迴來了嗎?”


    趙永忠一行進門時是叫了門的,因為要搬節禮,他們在院子裏頭待的時候也不算短了。但就是沒人出來招唿他們。可此時喬氏話音剛落。趙喬氏就從堂屋裏躥了出來,後麵緊跟著趙老爺子。


    這廂趙三娘萬分不樂意進老趙家的門,磨磨蹭蹭了半天方才下車。其他人都進了院子裏,唯有她還杵在門口。這會兒見年近五十的趙喬氏像陣風似的刮了過來,她身子微側後退半步,嘴角沁出一絲冷笑。


    秀才?才過了府試就好意思叫秀才了?這是哪門子的秀才?打量咱們不知道呢。其實就一童生!還好意思在這兒咋唿咋唿的!


    其實,放在兩天前。趙三娘還真不清楚趙大郎考上的是個啥玩意兒。


    迴想起來,自打去年起趙老爺子就日日念叨著來年趙大郎要去考秀才了,要求全家人省吃儉用送他應考。幾天前忽然傳來了趙大郎“高中”的喜訊,這下不光是趙永忠樂得合不攏嘴。就連薑老爺子也很高興,特地為趙大郎準備了個大紅包。可不知為啥,這種光耀門楣的大喜事。直看得趙三娘眼睛疼。


    趙四娘知道趙三娘心裏堵得慌,於是就把燕國的科舉製度簡單講了一遍。趙三娘這才知道。這半年來趙大郎又是去靜海縣城,又是去幽都府城,使費了那麽多銀錢,其實就為考個縣試和府試,考上了也就是個童生,根本還算不上正經的功名。想做秀才?那還得考過那啥院試。聽說這個院試朝廷三年才辦兩場,今年正好沒有,他趙大郎年內就不可能當上秀才相公。


    聽到這兒,趙三娘心裏舒坦多了。


    其實還有讓趙三娘更舒坦的話,隻是趙四娘不方便說出來——前世裏,直到趙大郎死在流放路上,他都還是個童生。


    一想到趙老爺子處心積慮就為更換門楣,可終其一生都沒能實現這個美夢,趙四娘就偷著樂。


    這會兒再往深處想,雖然今生出現了太多偏差,但趙大郎的學識就擺在那兒,前世沒中,今生多半也沒戲,趙老爺子他十有*又要抱憾終生。


    該!


    望著趙老爺子夫妻倆像擁著鳳凰似的把趙大郎迎進堂屋,卻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們一行,趙四娘心中一聲冷笑。


    同是來老趙家過節,趙永年一家兩手空空卻被奉為上賓,趙永忠一家滿載而來卻遭遇冷臉。這要放在別人身上人家多半會有想法,可趙四娘家早就習以為常,如往日般默不吭聲地跟了上去。


    進了堂屋,趙四娘也不癡心妄想趙老爺子會招唿他們,自動自覺地拉著家裏人坐下。若是往日,在趙喬氏沒發話的情況下,就是借宋氏和薑氏兩個膽子,她們也不敢坐下。可如今,閨女有了能耐,她們多少有了底氣。讓坐?那就坐唄!


    在趙四娘家來之前,老兩口子就商量好要對這些不聽話的兒孫視而不見,好好拿捏一番。可如今,難堪給了,人家卻滿不在乎。趙老爺子倒還忍得,趙喬氏卻忍不住發飆了。


    “婆婆還站著呢!做兒媳婦的倒一屁股坐了下去,這是哪家的規矩?”


    又來了,又來了!趙喬氏永遠喜歡撿軟柿子捏,一出手就把她那根爪子往宋氏鼻尖上遞。


    趙四娘慢條斯理道:“哪家的規矩?老趙家的規矩唄!方才您不是讓二伯家都坐嗎?您看,二伯母都坐下了,大伯母憑啥不能坐?都說長幼有序,兩個年長的妯娌都坐下了,我娘這才坐下的,這也不算是壞了規矩呀!”


    “你、你……”趙喬氏雖然兇悍,腦子卻不大靈光,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反駁,隻得倚老賣老道:“你敢跟你奶強嘴?”


    看見趙喬氏竟然把她那爪子轉而指向自家小妹,坐在旁邊的趙三娘想都不想,直接伸手用力拍開。


    隻聽“啪”的一聲脆響。眾人都替趙喬氏疼。


    趙喬氏張口就要嚎,可還沒來得及發出響兒,就聽一個清冷地聲音說道:“奶,您好歹是個長輩,怎麽好在小輩麵前手舞足蹈的?未免有失體統!”


    手舞足蹈?有失體統?惡人先告狀也得有個度,不帶這樣顛倒黑白的!


    趙喬氏氣得渾身亂顫,深吸口氣後破口大罵道:“你、你這個忤、忤逆。不、不孝……”


    “哐!”


    一道震天的銅鑼聲響徹在每個人耳邊。


    別人倒還好。畢竟趙四郎這孩子手腳不快,在場大部分人都瞧見他從堆得高高的節禮裏掏出隻銅鑼來,雖然沒來得及阻止他敲。但好歹有了個心裏準備。而趙喬氏就慘了,她正聚精會神地痛斥趙四娘這個不孝女,這道鑼聲對她而言無異於晴空霹靂,差點兒嚇尿了好不好!


    看到老伴兒被嚇得臉色發白。趙老爺子登時大怒,高聲喝問:“你想幹啥!想造反嗎?”


    敲鑼的是趙四郎。可趙老爺子沒瞪他,隻對趙四娘怒目而視。


    趙四娘白了一眼趙四郎,這都說了多少遍了?趙喬氏一開口罵她不孝就得敲鑼,你說說看。你讓老妖婆多說了多少話?敢情口水不是噴在你臉上是吧?


    趙四郎心裏頭也委屈,明明是按照小妹的要求敲的呀?為啥她不滿意呢?


    一家之主問話,居然沒人搭理。更過分的是。兩個肇事者居然在那兒眉來眼去,這是在示威呢。還是在示威呢?


    氣死了!氣死了!這迴趙老爺子也抖了起來。


    趙四娘瞄了眼被自家老爹扯動的衣擺,知道老爹擔心他爹會被活活氣死,於是給了他個安撫性的眼神。


    不過,盡管她的目光很溫柔,嘴上卻一點兒都不客氣:“造……啥?東西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的親爺爺誒,真要是造那啥,那就是滅九族的大罪,您這個一家之主第一個跑不掉!您活了大半輩子了,不會連這個理兒都不懂吧?”


    趙老爺子聞言,刷的一下,臉色也變得慘白慘白。


    其實,要擱普通鄉民,趙四娘這話根本就唬不住人家。不就是一句罵人話嗎?隨口說說咋了?偏偏趙老爺子略有些見識,懂得多了想的自然也就多。經趙四娘這麽一點,他猛然意識到方才在盛怒之下自己確實是口不擇言了,這種話沒人計較倒還罷了,真計較起來,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好!方才喊得那麽大聲,不會真傳出去了吧?趙老爺子緊接著一陣膽寒。


    “好了,方才那話就當是您老糊塗了,咱就當做沒聽見啊!瞧您嚇成那樣兒!行了,別怕啊,沒人會砍您腦袋的。”


    趙四娘話裏頭的刺就算再多,這會兒趙老爺子也沒心思、更沒那膽子挑,隻是默不作聲。


    這個總算消停了,可趙喬氏居然還沒學乖,非得要接著生事。


    “你說,你快說你帶個鑼來幹啥?是想嚇死你奶嗎?你這個不孝……”


    嚇死?要真能把趙喬氏嚇死了,趙四娘家也就解脫了。


    奈何這點兒響聲怕是嚇不死趙喬氏的。眾所周知,趙喬氏三天兩頭就在家裏唱大戲,時不時就來上一曲鍋碗瓢盆大合奏。當然,碗她很少摔,畢竟不舍得嘛,但她可以摔盆呀!


    對,你沒看錯,就是摔盆!別看她平時不怎麽幹活兒,一摔起銅盆來可帶勁兒了,“哐哐哐”一點兒不輸於鑼鼓聲。所以說,一聲銅鑼聲能把她嚇死?說笑呢!


    “哐當哐當……”這迴足足響了十幾下,密集的鑼聲才堪堪止住。


    到底是二姐辦事牢靠!趙四娘朝手執銅鑼的趙三娘眨了眨眼睛。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做啥動不動就敲鑼!”趙大郎皺著眉頭,責怪道。


    這都是怎麽了?雖然他常住鎮上不大迴村,可記憶中的老趙家是那樣的安靜和睦,爺奶是那樣的慈祥和藹。如今三房不過是發了點小財,就開始忤逆長輩了!真是既無知又無恥。雖然爹娘之前吩咐過,如今三房闊了,沒事兒別惹他們,特別是在收到禮錢以前,絕對不能觸怒他們。可不斷的爭吵聲和震天的鑼鼓聲,終於讓趙大郎忍無可忍。


    趙大郎眼中的鄙夷趙四娘看得分明,她很詫異自家都沒鄙視這條寄生蟲,這條蟲居然還鄙視起他們來了。果然,蟲子的腦迴路就是和人的不一樣。


    不過,今天的任務裏並沒有“滅四害”這一項,趙四娘決定暫且放過他,作答道:“帶鑼來幹做啥?當然是來孝敬咱奶的咯!


    “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這麽久,在座的還有誰不清楚咱奶的路數?不外乎是先數落兒孫不孝,然後在地上摸爬滾打。奶,這出戲您都唱了幾十年了,您這個唱戲的不累,咱這些看戲的都替您累得慌。


    “其實啊,您不就是想把咱們的種種不孝哭嚎到人盡皆知嗎?行啊,今兒我就成全您。咱家的騾車就在外頭停著,上頭軟墊也早就鋪好了,就等您上座了。不消說,趙家村肯定是要轉的,其他十裏八鄉隨您挑,您愛到哪兒哭就到哪兒哭。


    “隻是擔心您年紀大了,哭到一半兒哭不動了,那得多敗興呐,不是?這才給您備了鑼,保證讓您盡興而歸。您看,孫女我是不是做事很周全,待您特孝順啊?”


    趙四娘話音剛落,刺耳的號喪聲就神奇地止住了,趙喬氏滿臉不可思議地瞪視著這個思慮周全的“孝順孫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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