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工廠脫險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蟬鳴早早掛上了樹梢,給這座安靜的城市平添了幾分生機。季晨在病床上躺著療傷的日子裏,梁家父女天天往醫院跑,告訴他後續的處理狀況。馮疆也不知道是真一身正氣,還是被這個“副”官職壓了太久壓出了潛力(此處為梁樨原話),辦事效率奇高,短短幾周就將證據搜集清楚,一股腦地報了上去。沈弘立生前勾結的那些替他辦事的,提靈續命的渡靈者,一個個地被挖了出來,拔出蘿卜帶出泥,一路下來收獲不小。秦弦作為證據,暫時還除不得,隻能將它封存起來,隨時準備提出來受審。審完了之後……該怎麽樣怎麽樣,不過以它作惡的程度,恐怕也是不得善終了。來探訪的人多了,季晨自然也覺得厭煩,他從前沒有那麽多朋友,往後也不需要那麽多朋友,慕名而來的朋友,其實有沒有都一樣。艾莎休假迴來後,帶著大包小包的零食來看過他,不過無一例外,都被何雲起攔了下來,不等身體康複,堅決不能拆包。在醫院修養的第十天,寧安來了。這位闊別已久的故人,終於以完整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麵前。高大溫柔的前輩坐在床邊,給了他的救命恩人一個大大的擁抱,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活像隻憨厚的大白熊。他的靈體被搶迴來了,馮疆又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的殘魂修複完整,使他的魂魄的歸位。不過作為證人,他還是得隔三差五去作個證。當然,這些都是後話。寧安替季晨削了個蘋果,笑道:“你不要功績了?我聽他們說,你可是把來給你發獎狀的領導都攔在門外,說頭疼想睡覺呢。”季晨笑了笑:“嗯,我確實頭疼,想睡覺。”寧安沒多說什麽,隻是笑著歎了口氣。顧千山魂飛魄散後,是梁樨將季鳴楊的身體帶了迴來,一起帶迴來的還有他的魂魄,身體與靈體天然而緊密的聯係,讓他的魂魄在顧千山消失後的第一時間,就迴到了身體裏。不得不說這是個驚喜。隻是這魂身分離的二十年裏,顧千山用他的身體做了太多與怨氣沾染的事,甚至將他的靈體裹上死氣,變為驅策的怨靈……即使梁樨和老於的父親用盡全力,也不敢打著包票說他什麽時候能醒,如果情況實在無法好轉,甚至可能一直維持這個狀態。可誰也沒想到,短短一個多月的功夫,這位老丈人就自己醒過來了。何雲起將車停好,跟在老於後麵,越走越覺得自己像個慫了吧唧見戀人家長的高中男生。推開門的瞬間,何雲起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床上,正端著茶杯與梁樨聊天的季鳴楊。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無論是臉色還是精神,都比在工廠裏見到的那個“季鳴楊”要好得多。兩人的目光一對上,何雲起準備好的開場白都不會了,他僵著脖子,狠狠給季鳴楊鞠了個躬。“這就是你跟我說的……”季鳴楊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床邊的梁樨,後者點點頭,說:“對,就是那個……”那個?何雲起渾身一麻,自己在長輩們眼裏,就隻是個……那個?更何況這都沒說清楚到底是哪個。“何雲起是吧。”季鳴楊突然放下杯子,一臉嚴肅,“就是你這小夥子,把我的晨晨拐走了啊?”“這話說的……”何雲起趕忙直起腰杆,尷尬地笑了笑,“沒……沒拐,咱倆是……那個,門當戶對……”“門當戶對?”“不不不……那個,天作之合!”話剛說完,何雲起就想給自己來一耳刮子,這都說的啥玩意,他梗著脖子,在已經亂成一鍋粥的腦袋裏搜羅了半晌,硬是沒挖出一句合適的話,立刻又鞠了一躬,“我的工作是心理諮詢師,收入穩定,有車有房,跟晨晨在一起大半年了,一直都是我接送他上學,從今往後也是一樣,隻要他說往東我絕對不向西,他說要吃辣的我就不喝甜的!”“噗……”季鳴楊終於繃不住,笑出了聲,他拍了拍梁樨的肩膀,“梁哥,你覺不覺得他挺像我的。”“嗬。”梁樨皮笑肉不笑,“他比你有本事多了,你當誰都跟你似的,寫個情書還要參謀……”“噓噓噓……”季鳴楊一通手舞足蹈,讓梁樨趕緊閉嘴。老房子的鑰匙,在梁樨的書房裏鎖了二十年,如今終於可以物歸原主。那房子原本作為遺產,劃入了季晨的名下,但季晨一直沒有迴去過,梁樨也沒提,這段令人疼痛的過往,就一直埋在了時間的砂礫裏,誰也不去碰。不過現在季鳴楊迴來了,那扇門也確實該打開來透透氣了。季晨知道他醒了,隔三差五就往老於這跑,有時何雲起上班沒法送他來,他就自己坐車過來,哪怕一句話不說,也想在病床邊,看著季鳴楊,將他的模樣映入自己最深的記憶中。這二十年的遺憾,他們還有很多個二十年可以用來彌補。日子一天天過去,季鳴楊的身體也逐漸恢複了過來,於家這對父子,實在是讓人不得不佩服。父親固魂魄,兒子調身體,被這麽無微不至的照顧了近兩個多月,就是白骨都能生出血肉來。季鳴楊終於恢複了健康,身體裏的怨氣清除得差不多了,這麽多年被損耗的身體,也在老於的努力下緩慢恢複。那個黃昏,季晨和何雲起帶著季鳴楊為數不多的,可以稱之為行李的幾件衣服,跟著他一起迴到了二十年前的老家。屋子已經請人來打掃過,沒有了灰塵和黴菌,雖然舊了些,但還是當初的模樣。已經破舊到不能用的,季晨也安排重新添置了,這個家,總算還有些家的樣子。季鳴楊站在門口,環顧著空無一人的屋子,突然鼻酸,二十年於他來說不過是空白,現在的他,與當初那個初為人父的他,並沒有什麽區別。若說最大的區別……“等我養得差不多了,我得去找找你媽媽。”季鳴楊看著被夕陽映出金色的牆壁,突然說,“我總覺得,她一定還在。”季晨抹了把臉,使勁點了點頭:“嗯。”“你啊……”季鳴楊迴過神,將比他矮了小半個頭的孩子抱進懷裏,拍了拍他的背,“別擔心爸爸,爸爸沒事。這麽多年,讓你一個人長大,是我不好……”“沒有不好。”季晨搖了搖頭。“現在……有小何照顧你,我也放心了。”季鳴楊笑了笑,“時代變了吧,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想法,爸爸不幹涉,我看你好像不太愛說話,有什麽想法記得及時和小何溝通,別憋在心裏把自己憋壞了,還影響感情,知道嗎?”“叔叔放心吧……”何雲起趕忙搶話,將門廳這塊讓給他們父子,提著那幾包新衣服進了屋,主動替長輩將屋子收拾好。“這城市就一直沒怎麽變過……”從靈魂的年紀來看,季鳴楊也還算是個年輕人,他剛學會用兒子給他買的智能手機,便將他們的電話全都存了下來,“好啦,讓我休息休息,你梁叔說了,跟他的朋友商量著,等我身體好了,給我把工作安排迴去。你倆也不用太擔心,有什麽情況,咱們隨時聯係啊。”離開老城區時,天色已經暗了。季晨坐在副駕駛位上,一直看著自己的手,右手無名之上,那簇微小的星光,與握著方向盤的那隻右手上戴著的一樣耀眼。他摸了摸,放下手,又抬起來摸了摸,眼裏說不明白是什麽情緒。“謝謝……”到家樓下,車內亮起了燈,季晨抬起頭,飛快地在何雲起的臉頰上親了一下。“謝什麽……”他倆之間,從來不需要言謝,無論是出於哪一種。何雲起攥起他的手,吻了吻無名指上的戒指,“都是應該的。”“那也要……謝謝。”“好,那我也謝謝。”何雲起笑道,他拉開車門,將季晨整個抱起,不顧他那微不足道的掙紮,一路扛著抱迴了家。那是他們共同的家。屋門打開,燈光亮起,藏在裏屋的小貓聽見了動靜,立刻邁著四條小細腿跑了出來,連喵喵的唿喚聲都跑得發顫。這是前段時間,季晨在樓下花壇裏撿到的小貓,按他說的,與當初他見過的靈體很像。既然有緣,那就帶迴來了。小貓昂著腦袋,在兩人的腳邊繞了好幾個彎,蹭得褲腿上全是細細的絨毛。季晨突然說:“姐姐說,她準備去挑婚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