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近來手上暫無新的案子,自演武場迴來後,傅攸寧便帶著旗下幾位小旗與資深武卒到議事廳,將近幾個月經手過的案子一一複盤。

    照慣例,眾人七嘴八舌,一一細數著各自在那些案子中的紕漏與不足,間或再互相嘲笑攻訐,不知不覺已近午時。

    傅攸寧抬手按住額頭,聲氣略有些疲憊:“今日說得也差不多了,午飯後各自帶著你們的人手好好再瞧瞧這些卷宗,自行重新推演。”

    在傅攸寧旗下,經手過的所有案子,隻要不是作為機密歸檔的,事後都會拿出來重新研判,複盤推演,並作為經驗傳達到武卒一級。

    如此一來,之前直接參與辦案的人能靜下來審視自己在辦案過程中的偏差與錯漏,未直接參與辦案的人也能以此為契機,將經驗納為己用。

    眾人應下,嘰嘰喳喳了一上午,也都有些餓了。小旗陳廣見她坐著沒動,便順嘴問道:“頭兒,你不去吃飯?”

    “不吃了,我……找個風水寶地睡一會兒。”傅攸寧笑笑,撐著桌沿站起身來。

    眾人知她本就底子不大好,加之春日裏去真沄辦案時中毒,後去範陽春獵又一身是傷的迴來,想必眼下也不算大好。隻她一慣從不叫苦叫疼,便常叫人以為她並無異狀。

    “頭兒,你還成不?”

    傅攸寧隻覺發困,困到暈暈乎乎,都不知是誰在問了:“你們……覺不覺著有些冷?”

    眾人詫異地朝外頭豔陽高照的大天光望了一眼,齊齊搖頭。

    “定是我近來睡得不好,不然就是招了風寒,”傅攸寧揚起唇角,笑意含混,“你們去吃吧,我先找個地趴一會兒,晚些再吃。”

    說來就是那麽怪,她這個人,每當有正事要做時就打了雞血似的生龍活虎,事情一完隻要沒外人在,立馬就像要現原形。這不,先前複盤時還嘰嘰喳喳比誰都大聲,此刻又成了霜打的茄子。

    “頭兒,你快收買我,不然封不住口。”

    “啥?”傅攸寧倏地抬起頭,詫異且防備地望著資深武卒阮敏,仿佛先前那懨懨的樣子是眾人眼花了,“我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見她像是被嚇精神了,阮敏有些得意,笑得賊兮兮:“你好生想想,昨日你都做過啥?”

    昨日?

    若說公事,那昨日一整天都在整理卷宗,上報的上報,歸檔的歸檔,忙得跟

    狗似的,也沒出什麽幺蛾子吧?

    哦,放值時惹著尉遲嵐,差點被他揍了。可惹毛尉遲嵐這種事不需封口,那家夥有時無緣無故自己都會毛起來的。

    私事的話……昨日不就……早上跟梁錦棠吵架,晚上同他和好?

    那算吵架吧?也算和好吧?

    噫,莫不是大晚上當街行不名譽之事叫人瞧見了?!

    “不懂你神神叨叨有何企圖,”傅攸寧略略紅了臉,避開他調侃的目光,垂眸將桌上的卷宗收攏,不叫人發覺自己心跳得厲害,“說出你的陰謀。”

    阮敏嘿嘿一笑,慢慢往門口挪著,口中應道:“你說過,咱們都是自己人,對不?”

    “唔,那得分是什麽事。”傅攸寧紅著臉,眯起眼睛,開始磨牙。

    若是非常之事,自己人也照樣挖個坑埋了你!哼哼。

    眾人哄笑,紛紛譴責阮敏無聊,阮敏已一溜煙跑出門去,又扒著門框迴身探出個腦袋,奸笑:“昨日你在府門口與楊家七公子私會,可有人瞧見了!”

    “……滾!馬不停地滾!”那也能叫私會?有人會傻到在光祿府大門口私會的嗎?

    傅攸寧暗暗鬆了一口氣。

    不過這話說起來可真是三人成虎,自己不過就在府門口跟楊慎行說了幾句話,前後加起來也沒一炷香的時間,這話究竟怎麽傳起來的?真是閑的他們。

    “我也覺著不可能,”阮敏搖頭晃腦嘖嘖道,“畢竟,就算你樂意老牛吃嫩草,楊家公子答應不答應還兩說呢。”

    傅攸寧臉上擰出惡狠狠的笑:“陳廣!去官廚的柴房將那把九尺砍柴刀給我拖過來!我讓他先跑八尺半!”

    眾人哄笑著將阮敏拖走,傅攸寧也就懶得多想,昏頭昏腦地跑上東院的文溯樓。

    這兩年傅攸寧算是光祿府跑文溯樓最勤的武官,東院值守的侍衛同她混得熟了,見她午間過來也並不詫異,和善笑笑同她寒暄兩句後便放行了。

    傅攸寧一路摸上文溯樓朝南的藏書閣,徑直在窗邊的小案幾前坐下趴好。

    夏日午間的陽光斜斜自她肩頭蓋滿後背,那暖意暫且撲下了骨子裏沁出的寒。她閉目趴著,滿足地喟歎一聲,迷迷糊糊不多會兒,就當真睡沉了。

    自打被師門丟出了青衣道,無論是在江湖中掙紮求生,還是十年來從東都分院到帝京總院的水裏來火裏去,傅攸寧能活下來,很多時候

    靠的是小野獸般的本能。

    當她獨自一人時,不管睡得再沉,隻要有人靠近,始終是身體比腦子先醒。

    此刻她睡意深沉,側臉趴在小案幾上的腦袋實在抬不起來,眼皮又如有千斤重,怎麽也睜不開,右手卻已搭在了腰間的弩/機上。

    不過,鼻尖聞到香甜的氣味,微微又混著些許使她安心的氣息,這讓她立時又沒什麽鬥誌了。

    舌尖不自覺地探出唇齒……噫,甜的。

    雖說困到發懵,可人終究還是會餓的。懶得睜眼,她便張口就咬。

    唔,是金香樓的甜燒白啊。

    被紅糖汁澆透的糯米溫酥飽滿,夾了豆沙的五花肉片鹹鮮味濃、軟膩適度,真乃人間絕色。

    最重要的是,隻要一張口,食物就會自己湊上來,都不必睜眼,簡直幸福到讓人淚流滿麵。

    就這樣在半夢半醒間吃完了午飯,又迷迷瞪瞪再趴了半晌,傅攸寧才艱難地睜開眼。

    “咦,你還在啊?”傅攸寧揉了揉眼睛,扭頭看看窗外的天色。

    約摸睡了半個時辰吧。果然神清氣爽,身輕如燕!

    “心可真大,眼都不睜一下,誰給你遞到嘴邊你都敢吃?”坐在對麵的梁錦棠沒好氣地笑著,伸手越過小案幾,以指腹擦過她的唇邊。

    “我知道是你……想、想什麽呢!”傅攸寧驚得立時就往後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最近時常覺得自己快要燃起來,好嚇人。

    梁錦棠給了她個溫柔的白眼:“你才想什麽呢?你嘴角沾了豆沙。”先前怕吵醒她不敢替她擦,真是忍得他抓心撓肝的。

    好吧……是她錯怪好人了。

    傅攸寧紅著臉垂下慚愧的頭顱,笑得尷尬。

    “午間遇到陳廣他們,說你飯也不吃就不知躲哪裏睡覺了,”梁錦棠淺淺笑道,“就猜你躲到這兒來了。”

    這傻姑娘,不知喊疼,難受了就躲起來睡覺,也不知這習慣怎麽養出來的。

    初夏的天氣已漸漸熱了,先前碰著她臉頰竟覺有些涼。猜到她許是毒發,梁錦棠一時也不能做什麽,心頭有些惱。

    為著齊廣雲那莫名其妙的計劃,近來寶雲莊的藥是沒有在喝的,不知多難受。哎,何時才能一掌劈了齊廣雲啊?

    “還睡嗎?”

    傅攸寧趕緊搖頭,一骨碌站起身,捋

    捋衣衫:“幹活幹活。”

    ***********

    因著明日傅攸寧又輪著旬休,這日放值前便叫了阮敏過來多說了兩句,耽誤了一會兒。

    正說著話呢,霍正陽火急火燎地衝進來:“陳廣同羽林的人打起來了。”

    傅攸寧與阮敏麵麵相覷,驚訝極了。

    陳廣?同羽林的人打起來?

    陳廣是傅攸寧旗下的小旗,雖說有些直魯,但一慣與人相處還算敦厚,也並非是個衝動的人。

    傅攸寧倒不覺得陳廣會主動惹是生非,隻是同羽林直接衝突,這就叫她有些頭疼了。

    “在哪兒打呢?”阮敏興致勃勃地追問,除了初時有些訝異外,倒不覺有哪裏不好。

    霍正陽抹了一把臉:“打完了……不是,被拉住了。也不是,是羽林那家夥被梁大人給揍了。”

    繡衣衛與光祿羽林同處一府,平日裏小打小鬧都是在演武場上,極少在台麵上發生衝突。陳廣畢竟是繡衣衛的人,真說要處置,那按理也還有傅攸寧或尉遲嵐,是以梁錦棠隻挑羽林的人揍,算是留足麵子了。

    傅攸寧想了半晌還是雲裏霧裏的:“為何事打起來的?”

    “我、我說不清楚,”霍正陽麵上神色有些為難,倒更像是不好說而非不知道,“總之,眼下一堆人在咱們總院外頭,你自個兒去瞧吧。”

    傅攸寧跟著霍正陽走到總院門口,果然紮著堆的人,繡衣衛與羽林的都有,梁錦棠與韓瑱並肩立在人群後頭。

    她隔著人群向梁錦棠投去疑惑的一眼,梁錦棠卻隻是對她笑著搖搖頭。

    紮堆看熱鬧的人一見傅攸寧出來,先頭還略有些低聲議論,此刻就漸漸沒了聲音,個個都好奇的盯著她。

    這大概是傅攸寧這輩子最被矚目的時刻了,可此刻這不知所謂的場麵讓她覺得……她還是更適合做個默默無聞的平凡人啊。

    眼前這陣勢,大概除了傅靖遙沒被驚動之外,闔府的大佬們該在的都在了,連尉遲嵐也趕來看熱鬧。

    傅攸寧旗下的人鬧事,這很稀奇!還是跟羽林的人直接上手,尉遲嵐想想就開心。

    傅攸寧走到尉遲嵐身旁,低聲道:“尉遲大人,請問……你是在樂個啥?”

    “沒事沒事,”尉遲嵐笑容滿麵地揚揚手,“不必管我。喏,你的人,自己看著辦。”

    這話裏很清楚

    地表明他是來看熱鬧的,傅攸寧隻好自求多福。

    一堆人盯著呢,她也不好放水得太顯眼,便輕聲對陳廣道:“今早在演武場上沒打夠?”

    陳廣默默低下了頭。

    “說吧,為著何事打起來的?”

    陳廣依舊不說話,那名站在他側邊的羽林衛倒是向傅攸寧執了致歉的禮,卻也不說話。

    滿場寂靜,誰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尉遲嵐實在忍不住了,便略湊近滿臉迷茫到雲山霧罩的傅攸寧,低聲道:“呐,就我剛才聽到的意思是,昨日有人瞧見你在府門外同楊家七公子說話……”

    “啊?然後呢?”傅攸寧懵得想撓牆,實在不明白眼下這場麵是在作什麽妖。

    “然後,羽林的人就懷疑……”尉遲嵐忽然站直了,笑著揚了聲,“你在玩弄梁大人純潔的感情!”

    他忽地將這話拉到台麵上,傅攸寧還沒惱,她旗下的人倒是個個怒目圓睜了。

    陳廣更是狠狠瞪著那名與他打起來的羽林,顯然是對方說了些更難聽的話。

    終於明白來龍去脈的傅攸寧扶額,很想去死一死。“世風日下,已經到了和人說幾句話都不行的地步?”

    她覺著自己胸中有氣血翻湧,打從心裏冒出股寒氣將指尖都沁得涼嗖嗖的。

    幸災樂禍的尉遲嵐自不會放棄這煽風點火的機會,目光環視一圈後,才又以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道:“和旁人說話沒關係,可同楊七公子說話就有鬼了。”

    傅攸寧瞪大了眼睛,深吸一口氣,哭笑不得:“請尉遲大人賜教。”

    就說,她雖沒被梁大人的十萬擁躉堵在府外砍過,卻還是不可避免要榮幸地被梁大人的死忠們人身攻擊?

    “唔,據說,你牽了楊七公子的手。”尉遲嵐斜眼笑睨她。

    傅攸寧聽得大驚失色,奮力迴憶好半晌之後,差點當場撲街。

    x的,那叫牽手?!不過就是她叫楊慎行別再一直行禮,拿手擋了他一下!

    難怪陳廣會同他們打起來。

    眼下這場麵,仿佛說什麽都不對,可什麽也不說,仿佛也不怎麽對。

    在一圈人的無聲圍觀之下,傅攸寧頂著巨大壓力皺著臉左思右想,卻實在不知說點什麽好。

    哎?不對啊。事情本不算大,說來也不過是兩個小崽子打架,鬧起來最多各打五十

    大板算完,梁錦棠把人帶過來做啥?

    傅攸寧這才又抬眼朝梁錦棠看過去。

    梁錦棠靜靜立在人群後,隻是似笑非笑地望著她,見她也看過來,便輕輕挑了挑眉。

    傅攸寧這才想起,先前那名羽林是向自己執過致歉禮的。

    好像有些懂了,又好像不是很懂。哎,算了,不管了。

    傅攸寧搖搖頭,越過安靜的圍觀人群到梁錦棠麵前,微微仰頭,笑容狗腿:“這樣的場麵,說什麽才好?”

    梁錦棠勾起唇角,在圍觀眾人的矚目下,笑得鎮定自若地牽起她的手,遠遠地對與陳廣打起來的那名羽林道:“這才叫牽手,懂?”

    所有人都想撲街。

    梁大人言簡意賅,生動詳實,真是叫人懂得不能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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