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撤離了,跟著迴去的還有肖卓銘醫生。肖醫生專攻的是免疫學,拿過獎,有四個學位,據說她現在正在攻讀第五學位。”朱說,“有她跟著迴去,再加上高科技,我覺得很可靠。”“相信科技,相信人的頭腦。”“你怎麽也會這句話了?”“從別人嘴裏聽來的,大家都這樣說,這句話難道不對嗎?”“這句話最先是肖醫生說的。”“哦,是她嗎?”朱嗯了一聲,看看牆上的鍾,比劃了一個手勢:“到晚飯時間了,我們一起去嗎?填飽了肚子才好幹活,親愛的。”道恩把背包的肩帶往上撥弄一下,他的包裏似乎裝了什麽沉重的東西,道恩背起來並不輕鬆。他取掉頭上的帽子別在腰上,撩了把頭發,說:“打個賭吧。就賭今天的晚餐是醬汁燜黃魚、蘿卜燒牛肉還是鹽排骨。來吧,賭注就是我脖子上這條圍巾,我輸了就把圍巾給你,我自己挨凍。”“我賭醬汁燜黃魚。”朱說。“我賭鹽排骨。”道恩挨著朱一同走下樓梯,朱看他背包背得辛苦,伸手給他卸下來,掛在自己肩膀上:“裝了什麽寶貝這麽沉。”“我的模型,很貴重的,我都隨身帶著。裏麵還有指揮官的神經係統影像資料,一些草稿紙、一隻水杯、一台電腦,還有幾本日記本。”道恩笑著看朱,含著下巴埋在圍巾裏,“當然沉。還是我自己背吧,怪不好意思的。”朱側了下身子,避過道恩的手,徑直往下麵走去了:“我怕你等會兒會賭輸,所有現在就幫你背了。不然你又要把圍巾給我,又要背著這麽沉的東西東晃西晃,太不幸了。”他說著笑起來,外套領子裏露出花毛衣的邊,時間雖然帶走了很多東西,但有些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比如朱是隻老孔雀的事實。道恩朝他說了謝謝,抄著衣兜扇了扇廓形的毛呢夾克衣擺,抬起兩條被襯托得又細又長的腿,踏著皮靴跳下樓梯,挨著朱,輕輕地蹭到了他的手臂。“就算我不能和你一起研究精神病,但是我和你還是一個實驗室裏工作的。”朱在飯桌上說,麵前擺著一盤醬汁燜黃魚,蔥花還灑在上麵,“所以你不必擔心。”“噢,我沒有擔心,我隻是有點失落,因為沒有人幫忙了,我一個人比較吃力。但我自己可以解決的,我前程似錦、一片光明。”道恩坐在他對麵,把圍巾取下來,遞給朱。願賭服輸。朱沒說什麽,愉快地接下了,疊起來放在自己腿上。道恩空著脖子,打了個寒噤,然後低頭動勺子,把一碟子濃湯分給了朱一半。禁閉室裏,季打開鐵柵欄,拉開門時發出哐啷啷的響聲。他把菜盤子放下,一碟子土豆泥、一盤燜黃魚、一缽各種蔬菜混炒,另外加了一盒鹽排骨。這些東西擺好之後,他從手腕上抽出鑰匙,拆掉了季宋臨手上的鐐銬。“坐著,”季說,他在方桌另一頭坐下來,撩起眼皮看了季宋臨一眼,從腰上抽出沙鷹,上膛後放在一邊,“吃飯。”季宋臨坐下來,他們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燈管鑲在不高的天花板上,地板下也亮著朦朧的照明燈。有點暗,但剛好能照亮桌上的飯菜,油汪汪的,散發著香氣。季宋臨活動一下僵硬的手腕,掂起勺子,舀起米飯送進嘴裏,他鼻挺眉高,低頭時隻能看見鼻梁上的光亮。在看見季宋臨動口之後,季才開始喝湯,他舀了幾口飯,停下筷子說:“吃完這頓飯你就可以出禁閉室了。”“嗯。”“知道我為什麽把你放了嗎?”季宋臨吃了一塊魚肉,咽下去,抬眼看季正從缽中夾出幾片菜葉,迴答:“為什麽?”“因為該找的人都找到了,該撤的都撤了,該辦的事都辦了,我現在有的是工夫來對付你。”第194章 星移鬥轉季平淡地說,一束光綴在他肩上,從發絲間穿出,末端氤氳著一團蠟燭似的光圈。他說話時很少去看季宋臨,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黃魚肉燜的酥爛,筷子一碰,就從魚骨上剃落下來。“符衷對你這麽重要嗎?”季宋臨忽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他坐在季對麵,夾了一根油麥菜,卻沒有入口,“隻有看到他平安了你才能放心?”“當然,他很重要。每個執行員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更別說是符陽夏的兒子。我隻是一個執行指揮官,我承受不起軍委副主席的問責和報複,‘迴溯計劃’所有人都承受不起。”季宋臨咽了下喉嚨,捏著筷子,卻不怎麽動手。他的目光在飯菜上掃視一圈,再看了看季的臉色:“會上軍事法庭嗎?”季的筷子停頓了一瞬,很快他繼續若無其事地低頭吃起飯來。季宋臨在不亮的光線中隻能看清他低垂的眉目,驚鴻藏在偃月下,被掩去了鋒芒。季把魚骨剃掉,白嫩嫩的魚肉浸在濃稠的醬汁中,像他們某次做/愛時,符衷把紅酒滴在季大腿上的樣子。季沒去動魚肉,把盤子挪到季宋臨麵前,換下了他麵前一缽葉子菜。“嗯,法庭當然要上。”他說,勺子攪著盤裏的濃湯,芋艿在湯中起起伏伏,最後被季舀起來送入口中,“我已經能想到我迴去之後會是什麽情形了,在牢裏蹲上三年,然後送去槍斃。”他說著自己並不光明的未來,卻像閑談似的,未曾表露一分憂慮或者恐懼。仿佛未來的一切與他無關,未來是個什麽樣子,他無從想象,也無暇顧及。翻山越嶺跋涉了八萬裏之後,他隻想卸下身上的鐐銬和重擔,找一棵不大的樹,挨著溪水,然後在樹根旁坐下來小憩。他也許會累得一下子就睡過去,夢裏見到赤鬆子在下棋,忽地一覺醒來,樹已參天,鬥轉星移。季宋臨的筷子碰著碗壁,發出珍珠落盤的聲音,他看著被季挪過來的一盤魚肉,壓了下唇線,說:“為什麽你這麽肯定會被關進牢裏?”“你曾經是執行部的部長,有些事情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出一個任務這麽多人,迴去之後都要被查。隻要有人說出一點不光彩的事兒,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走進一間房,四麵都是牆,迴家還是進監獄,都一樣。就因為你,我下令關掉了所有監控。這是嚴重違規行為,總局早就把這事寫進了備忘錄裏,我早晚要被問責到這件事情上來。”“你難道沒有留後手嗎?這不應該,指揮官,你應該提早想好解決辦法,而不是白白等著進監獄。”季宋臨說。季放下勺子,一盤子湯他就隻吃了三口,剩下的芋艿泡在油香四溢的澱粉糊裏,正在慢慢變涼。他用帕子揩幹淨嘴唇,疊起腿,撐著桌麵說:“就算留了後手我也得靠自己,萬事都得靠自己。別人再怎麽可靠,也得保持30%的懷疑。我犯的事我自己清楚,你以為我隻會等著獄警來逮捕我嗎?十年過去了,季宋臨,你未免太小看一位指揮官了。”“噢,原來已經十年過去了。”然後是一陣沉默。季宋臨把筷子放在一邊,擦了擦手指。季問:“吃完了?”“嗯。”飯菜其實都沒有動過多少,剃下來的完整的魚肉還浸在醬汁中,一盤子的鹽排骨幾乎沒有人動過。季垂眼看看桌麵,說:“不好吃?”“沒有,隻是突然不太想吃東西。”季宋臨迴答,他搭著手,身上隻有一件襯衫,有些皺了,領口下解開了兩顆扣子。禁閉室裏氣溫不低,而且剛有醫生來為他注射了抗凍劑。季默然了一會兒,他沒說什麽,收走餐盤後交給門外的衛兵,然後把幹淨的衣服遞給季宋臨:“換上,外麵冷。穿好衣服自己出來,我帶你去休息艙。”舷窗外的白晝一直在持續,結滿霜花和冰晶的玻璃上,倒映出一顆一顆的雪粒,這些雪粒折射出一個寂靜的北極。季靠在柱子旁,光有些刺眼,他低頭戴上帽子,抽出一根煙,問旁邊執勤的執行員借火。執行員替他點燃打火機,火舌跳躍起來,照亮了季半邊臉。執行員看著指揮官靠過頭來,咬著煙,在火上點一點,一縷煙霧像絲綢一樣展開了。“你進時間局多久了?”季問,他披著大衣外套,武裝帶從肩上拉下來,鎖進皮帶裏。他夾著煙,抽離嘴唇,仰著下巴吐出一口煙氣,眯眼看著冰山和海水在眼前分崩離析。執行員收好火機,掛住肩上的槍,迴答:“兩年多。最開始在軍隊裏待了一年,然後被轉調到時間局來了。”季輕輕嗯了一聲,點點頭,看了執行員臉上的小雀斑一眼,扭頭去看窗外的景色。他抬手抹去那些遮擋視線的霜花,含了口煙氣,讓它在嘴裏打著旋兒,再飄出去:“軍隊和時間局哪個好?”執行員看著季撐著手肘抽煙的樣子,他有些入迷,盡管執行員並沒有其他的什麽想法,他隻是驚奇於世界上竟有能把抽煙演繹得這麽具有藝術性的男人,而這個男人就剛好站在自己麵前。那些平日裏說笑時提起的關於指揮官的這樣那樣的傳聞,仿佛都在此時失去了意義。執行員忽然不知道該怎麽迴答指揮官的問題,他停在那裏,不敢去看季的眼睛。“嗯?說說看。”季又問了一遍,轉下眼梢看著麵露不安的執行員,春燕似的眉尾一筆就能飛進杜少陵的詩裏去,“不要怕,說你自己的想法就行,我隻是想聽聽。”執行員猶豫了一會兒,才碰了碰鞋跟,說:“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