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她走進門廳,兩邊牆上掛著壁毯。脫掉身上的外套搭在沙發上,管家去一邊給她端來紅酒。晶亮的石台一塵不染,擺著暖色的花。地板是用石頭磨的,能照出人影,鋪著朱赭穿花的織金地毯。另一邊的牆格中嵌著喬爾喬納和荷爾拜因風格的畫作,一麵極大的外突壁爐上按照順序擺放著幾個清朝的人偶,還有點翠花瓶以及帶有波紋的銀器這些都是古董。“唐霖什麽時候過來的?”白逐問,她把箱子放在麵前的矮桌上,喝了一口紅酒,“侯爺的公館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規矩一點都沒有。”管事端著銀雕盤子站在一旁,上頭整齊地疊著白色的絲帕,緊挨著絲帕簪著時鮮花卉,小小的一叢,蝴蝶似的飛著。管事的聲音同樣蝴蝶似的飛著,迴答:“在白家家主成為新任的侯爺之前。”“難怪來來去去大搖大擺,原來是不知道白家成了新的侯爺。”白逐笑道,她的手指捏著酒杯,悠悠地晃動著,掂起絲帕揩了下指甲,“他還以為侯爺是他親戚呢?沒規矩的人是該給點教訓。”白逐點點頭,表示她知道了。三疊在她麵前坐下,慢慢地喝一杯酒,窗外沙沙地又下起雪來,溫泉的蒸汽翻過籬牆飄蕩在落地窗外。三疊忽然開始想顧州了,然後他才驚覺距離自己最後一次見到顧州,已經過去了這麽久。年節早已遠去,春天正在躡手躡腳地走近,而那些紛飛的大雪和透骨的寒冷,都一並被留在了冬天裏。管事把銀雕盤子放下後就離開了大廳,金色的吊燈燁燁地亮著,懸在香檳色的天花板上,兩邊鏡子似的玻璃倒映出燈的影子。一整麵牆那麽寬的書櫃靠在落地窗旁,前邊擺著幾隻軟椅,桃花心木的質感增強了它的睿智和凝重。書櫃後麵的壁紙繡著玫瑰花紋,鎖在櫃子裏頭的都是絕版書籍和價值連城的名畫真跡。外麵一片黑暗,枯樹水池中間掩映著幾盞照明的路燈,昏昏的,睡不醒。“唐家就是殺害顧州的主謀嗎?”三疊問,他的語氣已經變得平淡了,即使是說起顧州的事情,他也是波瀾不驚的,“聽起來夫人對唐家很不待見。”“是很不待見,因為他們不懂規矩。黑道有黑道做事的方法,該怎樣不該怎樣心裏都要有個數。唐家就屬於心裏沒數,不僅謀害我兒子,還盯上了我侄子。很沒規矩。”“林儀風先生說,殺害顧州的是唐霖。唐霖就是唐家的家主嗎?聽說還是時間局的人,背景有點複雜。”“現任家主確實是唐霖。唐家一共三兄妹,長子唐霖,次子唐霽,末女唐初。”白逐放下酒杯,疊起腿,瞥了眼旁邊裝點好的果盤,“跟白家一樣跟著侯爺,是侯爺的旁係宗族。”白逐伸手去拿了一個橘子,在手心轉了兩下,撇撇嘴,又把橘子丟了迴去。她重新掂起白色的絲帕擦擦手指,撥弄了一下盤子裏的小花,補充道:“唐霖現在在時間局裏,任執行部副部長。”“哦。那我們是要和時間局作對。”三疊說,他撐著膝蓋,對插手指坐在沙發裏,聽外麵的雪落聲。他看不到雪在飄,但能聽見它們落下來的聲音,落在屋頂上、池塘邊、花園裏。“大使先生猶豫了嗎?”白逐撩起眼皮看看他,嘴角的皺紋動了動,然後繃緊了,“我們的敵人並不好對付,但為了複仇,我們必須得這麽做。複仇,就得生活在無止境的噩夢之中。”三疊唇角帶著微笑,好歹讓天氣略有些迴暖的意思,說:“我聽顧歧川先生說過,仇恨永無止境,在無休止的複仇中變成黃土白骨的,是我們自己。”“顧三總是能看得這麽清楚。”白逐很快地掐斷三疊的話頭,“他總能。不過他這迴好歹說了一次實在話,多半是因為他兒子死了。”三疊沒有說下去,他抿唇不言語,大概是想起了顧州,情緒不大快活。管事從門外進來,他走路的步伐有維多利亞時代的遺風。管事側過身子,對白逐說:“夫人,專家們都到了。”白逐蓋上箱子,上了鎖之後出去迎接,三疊站在她後麵,靜靜的,一言不發。走到外麵終於看見了飄落的雪,一行人從台階下走上來,穿著深灰的長外套,看起來像一群影子。“你好,齊明利教授。”白逐與為首的一人握手,她罩著黑色的披風,肩上掛著一條狐狸絨子,“遠道而來,辛苦了。”高瘦的老人摘掉頭上的帽子,露出他的白頭發,還有鼻梁上一架金絲眼鏡,估計是天太冷,老教授的皮膚被凍得發白。白逐側身把他請進屋,三疊感受到迎麵而來的一個老人的寒氣。三疊知道這位齊明利教授,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科學界各種獎項頒發時常能看到他的身影。教授看起來確實不同凡響,睿智、博學、精神矍鑠。“這位是聯合國的和平大使,晏縷照先生。這位是平行世界研究專家,齊明利教授。”白逐給兩人互相做介紹,三疊與齊明利握手,教授的手心是冰涼的。“很榮幸能見到您,教授。”三疊說,“我曾有幸觀摩過您在《科學》雜誌上發表的論文,‘同源互通假說’,我受益匪淺。”齊明利隻是溫和地笑笑,謙虛溫和地與三疊交談了幾句,他笑起來的時候滿是皺紋的瘦瘦的臉頰往上抬,紅潤潤的,看起來年輕了二十歲。教授拄著一根手杖走路,他們來到地下二層。“大使先生,知道您接下來要做什麽嗎?”三疊躺在休眠艙中後,齊明利穿著研究服,搭在玻璃邊緣問他。在天花板上,亮著白色的燈光,室內呈現微微的淡藍色。三疊迴答說:“意識轉移手術。”他把手搭在小腹上,平靜地看著上方的光,休眠艙的玻璃罩上顯現出監控數據,好在手術時避免出現突發事故導致死亡。地下二層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室,同時也是全國最先進的醫療中心。“請不用緊張,先生。我們隻是把您腦中的意識和記憶通過導引器連接到另一個人體上,不會有痛苦,請放鬆。現在請您閉上眼睛,對,祝您好夢。”三疊閉上眼睛,白色的燈光還殘留在眼前,一會兒才散去。齊明利的聲音消失在耳邊後,他一下子就像落入水中,周圍一片寂靜,連夢中也沒有一點聲響。緊接著像是有什麽在把他的身體往上吸,他腦中的記憶也像江河一樣,往上流,往上流。暈眩和迅速抽離的空曠感讓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就像靈魂潛入時藍色的水痕裏,開出一朵透明的花,而這花他在孩提時聞見過。記憶的流水漫無目的地飄蕩了一會兒,浮在磁場組成的虛空中,被粒子吸引著,飛速往某個方向奔去。齊明利站在整麵牆那麽大的屏幕前,看著不斷上升的指示圖,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吸附粒子已經全部完成抓取工作,齊明利放出導向粒子。建立方程式後,導向粒子開始工作,讓吸附粒子按照預定軌道運轉,將記憶重塑。三疊一下又覺得自己變得很重,一直往下墜落,就像天上的流星。他感覺到自己在磁場中亂撞,被水流衝向一處懸崖,然後轟然一聲和瀑布一起砸下去。猛然驚醒,三疊一下從床上彈起來,睜著雙眼大口喘氣,額頭上瞬間冒出密匝匝的汗珠。他看看自己身處的環境,是個陌生的房間,卻又倍感熟悉,記憶重疊起來,他有點頭疼。麵前的牆壁上在放映影像,但房間裏並沒有第二個人。影像的配音顯得冷冰冰的,沒什麽感情:“1908年6月30日上午7時17分,俄羅斯西伯利亞埃文基自治區發生重大爆炸事件。通古斯河畔爆出一聲巨響,天空出現白夜現象......爆炸中心草木燒焦,樹木呈輻射狀死亡......”1908年?那是什麽時候......通古斯大爆炸?怎麽還會有人看那時候的新聞報道。三疊皺著眉揉揉額頭,他腦子裏很亂,想不起來東西,鈍鈍地疼。房門突然被打開,外麵移進來人聲,還有鞋跟的敲擊聲。三疊沒再聽影像配音,他看著白逐拿著一杯溫水走進來,和齊明利教授在交流什麽事情。看到三疊坐在床上後,白逐的臉色就變了。“你好,大使先生。”白逐放下水杯走到三疊身邊去,手按在三疊肩上,“沒想到您這麽快就醒了。”齊明利穿著白色的研究服,衣袋裏別著水筆,他應該是剛從實驗室出來,身上有種淡淡的金屬味。齊明利輕輕按著三疊的頭,翻開他的眼皮檢查了一下,說:“手術很成功。”白逐問他:“感覺怎麽樣,晏先生?才剛做完手術沒多久,你的記憶還沒有完全重啟,需要再等等。”三疊拉著身上的被子,說:“我睡了多久?”“兩個小時。”白逐迴答,她站開一些,給齊明利讓出位置,“本來以為你會昏睡至少24小時,可現在看起來並不是這樣。”齊明利給三疊做檢查,意識正常,身體機能正常。齊明利很高興,他在電腦上很快地打著什麽字,兩頰紅撲撲的,像個快樂的老頭子:“手術成功了,這將會是震驚世人的一項成果。”他控製不住地笑起來,匆匆給三疊叮囑了兩句之後就抱著電腦和文件離開了房間,留給三疊一個頸環,讓他戴上。頸環上有感應器,追蹤三疊術後恢複情況和身體、大腦的變化。三疊知道自己是被當作實驗品了,跟那些實驗動物沒什麽兩樣,頸環就是一個監視器。他麵無表情地把頸環套上,拉起衣領遮住脖子,指了指牆上的視頻:“那是什麽?”白逐兜著手看了一眼,說:“您昏睡期間我就在這間房裏工作,那是一段有關1908年通古斯大爆炸的視頻資料,我需要這段資料。”“這裏是侯爺的公館?”三疊再次環視這間屋子,從裏麵的價值不菲的裝飾來看,符合公館的風格。“是的,先生。看來你的記憶還算完整,沒有把這一點忘記。”“輕而易舉就忘了那還叫什麽記憶。”三疊說,拉開被子下床,摸了摸自己的臉,“我還是原來那個我嗎?這個房間連一麵鏡子都沒有。”白逐轉過身從旁邊櫃子裏抱出一麵鏡子,托在手上挪到三疊麵前。鏡子裏映出一個陌生男人的臉,頹廢的卷發,還有沒精神的一雙眼睛,身材、體型、聲音,都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樣子。隻有大腦裏的記憶和意識、情感、性格是他自己的。三疊把卷發全部撩到腦後去,他習慣了背頭,然後起身從鏡子前麵離開。他踩著地毯走到窗邊去,往外看了一眼,雪還在下。“夫人在研究通古斯爆炸的真正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