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霽躺在床上,全身綁著束縛帶,兩條手臂上插著細管,藍色的hpr-17正通過這些軟管進入他的身體裏。唐霖覺得今天的對話就該到此結束了,他伸手按開了昏睡劑和保護性氣體的輸送開關。唐霽垂著睫毛默不言語,當他被藥物催著快要陷入睡眠的時候,一些久遠時代的印記撲麵而來,他悵悵地閉上了眼。腦中的電子芯片嗡嗡運轉著,鬧得他暈眩不已,全身沒有哪一處不灼燙得厲害。驚人的熱度好像要燒幹他的皮膚,連帶著他全身的血管都從皮下鼓了出來。他看見了什麽人,而對方也看著他......唐霽弄不明白這究竟是甜蜜又恐怖的幻覺,還是他所經曆過的現實。站在床邊的唐霖駐足沉思著,他捕捉到了唐霽身上的每一點變化,他想抓住點什麽,他也知道自己匱缺的是什麽。上層,林儀風站在觀察窗後麵垂手提著槍,隔著玻璃看了進去。房間裏的景象盡收眼底,連最黑暗的角落也一覽無餘。在唐霖注視著唐霽的時候,林儀風也注視著他,注視著唐霖的後背。“不要一味躲進黑暗,黑暗讓一切畢露無疑。”林儀風忽然想起自己兒子的某本書上有這麽一句話,兒子還把這句話寫了下來。在看見唐霖戴上手套準備離開隔離區時,林儀風去把電源總閘拉了上去,隔離區裏重新來了電。唐霖收手把琥珀放進衣兜裏,背過身攬著長衣的衣襟離開了病床,強烈的燈光把他的影子都照沒了。林儀風把槍收迴風衣背後,見唐霖正從打開的封鎖門後走出來,胸前白色的襯衫有些晃眼。他打著領帶,胸下的純銀別針上雕著一隻長有鹿角的狼頭,狼的眼睛好似活靈活現的那般閃著光。“他怎麽樣?”林儀風敞開著風衣,雙手習慣性地放進衣兜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立在窗邊俯瞰下麵的人。“他很好。”唐霖簡短地迴答,之後他還想說些什麽,但最後仍然沒有說。“難道坐了三個月的牢,他就不聽你的話了?”“我有時候也會反思我這麽做是否正確,但很快我就釋然了,要不是門內橫生變故,我恐怕不至於做到這一步。”唐霖搭著兩手說,“你覺得這算什麽?”林儀風笑了一下:“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唐霖未作他言,插著雙手轉身走進了亮著頂燈的甬道裏。林儀風在出口處拎起自己的傘,它已經被烘幹了。兩人沿著原路走了上去,唐霖問:“誰會是那隻愚蠢的小兔呢?”“我們都是籠裏的兔子,為了爭奪新鮮的食物不得不爭鬥不休。”林儀風迴答,他們重又來到地麵,聽著雨點打在鐵皮屋頂和牛蒡葉上的聲音,“咱們不就是這麽過來的嗎?”關掉了廠房裏灰撲撲的燈,唐霖走出工廠大門去,皮鞋踩進了荒草小徑裏薄薄的泥濘中。他在廠房的門簷下駐足,他遙望著蕭疏樹影後更加單薄的隱隱青山,雙眼好似被雨水淋洗過一樣明亮,洞察秋毫,卻呈現一種宿酲未醒的神態,一整天都處於這種緊張的處境裏。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傘上,古槭張開它烏黑油亮的枝條,紅葉被雨點打得發出劈裏啪啦的喧闐。林儀風撐著傘看了他一眼,提議道:“天冷,雨又大,去車上坐著吧。”在這個隻有冬天才會有的潔淨、靜謐、陰氣逼人的黑夜裏,空氣中飄著點草木的香氣。唐霖露出笑意來,扭頭看著林儀風說:“你好像把什麽都看得很清楚,你總能想明白,你總能。”林儀風站在半人高的蒿草中眺望著遠處橫臥的山巒,薄如蟬翼的白色霧氣在山巔羞澀地閃現出點點銀光。他們各懷心事地沉默了半晌,林儀風才開口用篤定的語氣說:“先不論唐家究竟有怎樣不堪迴首的過去,依我之見,想不明白的那個人一直是你。”唐霖垂首點了點鞋尖,踩碎了一片腐葉。他不置一言,過了會兒後撐開雨傘來,與林儀風一起走下了台階。他們踏上園中那條被荒草覆沒的小路,沿著亮閃閃、水汪汪的林蔭幽徑走出了門。奔馳停在坍圮的垣牆外,野薔薇和金銀花瘋長著,把牆上的花磚和銘牌都蓋沒了。沙沙的雨聲寒氣森森,隻有靜空中無邊無際的“蛛網”好似一頭野獸那樣生氣勃勃。林儀風啟動車子,調過車頭開往來時的方向,科元重工企業破敗蕭索的門庭很快消失在後視鏡中。唐霖坐在林儀風旁邊,疊著腿看車窗外模糊的景色。豪雨如注,大片水幕傾滾下來,在打開的前車燈中形成連續的水線。*符衷養傷養了四五天,四五天對他來說確實太長了。符衷每迴去訓練場找季,季看過他腿上的傷口之後便連連搖頭,固執地一定要等瘀傷完全退下了才允許他重新訓練。季要時候頑固得有點令人摸不著頭腦,但有時候又機敏得令人甘拜下風。符衷雖然為此苦惱良久,但他喜歡這樣的季,甘願為了他心懷柔情,為了他天長地久地活下去!這一天,符衷悄悄出現在了訓練場裏。季在第二層的休息室撞見他,頓時怒不可遏地捏緊了拳頭,別過臉去鎖上了休息室的門,抬手點進符衷的鎖骨窩裏:“你別總是逞能,你怎麽能不聽的醫生的話而自作主張!到時候這裏那裏傷筋動骨了別來找我給你上藥,我知道你總是得寸進尺,這次我定然不會再吃你的虧!”“這地方這麽大,您是怎麽把我給捉住的?”季拎著還沒穿好的外套站在櫃子前麵,他被突然出現的季嚇得不輕,驚訝於季似乎是個無處不在的神秘人。季佯裝惱怒地掐住他的右左肩膀捏了捏,說:“你這樣的人走到哪還怕沒人注意嗎?我隻消稍微立起耳朵聽聽執行員談話就能把大大小小的事情弄明白了。”符衷見他的手指直挺挺地戳著自己,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點點。季見這個壞家夥果然又耍起手段了,心裏暗暗較起勁來,手指稍加用力,最後一掌覆在了符衷鎖骨上,牢牢攀住他。“你走這麽近幹什麽?再近一步我可就當你圖謀不軌了。”季警告他,手繞到後麵去掐住符衷的後脖頸。符衷迴答說:“您沒戴眼鏡,走近些能看得清楚點。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季眯起了眼睛,向後撐住櫃板。他抬著下巴和符衷說話,而符衷卻把他的喉結在心裏輾轉了千百遍。符衷知道哪些地方最有風情,如果一處算一種,季應該是風情萬種了。季本就沒打算怎麽教訓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手指放在符衷胸前幫他理著衣領。兩人挨得很近,符衷低頭端詳著季的眉眼,常常忍不住要想入非非。聊了三五句後,季忽地抬起拳頭直擊符衷的鼻梁。驚得符衷忙晃開身子,抬起手掌迎上季帶來的猛烈的罡風。一條眼鏡蛇出擊的速度是0.1秒,符衷在有些地方會比眼鏡蛇更快。眨眼間手掌和拳峰就撞在了一起,危險的罡風猝然停止,符衷把季的拳頭整個按在掌心中,死死抵住他,把他壓在櫃門上。季靠著門板,抬起眼皮盯住符衷的眼睛,壓著眉尾笑了起來,對他說:“反應很快。好了,抽查通過,士兵!”“您看,我現在很強壯,行動敏捷、有用不完的力氣,我完全可以去訓練場了。”符衷比劃了一下,證明自己身體無恙,“那地方正等著我去曆練一番。”“你還壓著我幹什麽?快放開我,去那邊坐下來,我要檢查一下你的腿是不是真的好全了。”季推了推他,卻沒使勁。符衷身上熱熱的,和季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一種既複雜又折磨人的享受。他迎上季的目光,露出相見恨晚的神情,當他看著季長長的眉毛似喜若怒地微微蹙起時,愛戀之情甚至達到了刻骨銘心的地步。符衷洞幽燭微地觀察著季的表情,他是多麽向往能與季成日成夜地親熱在一起,由於無此可能,令他深感痛苦!見符衷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季手上用了點力氣,側開腰躲開那櫃板上突起的把手,無意地在符衷身上蹭了一下:“硬梆梆的東西硌到我了。士兵!你趕緊離我遠點,到那邊去坐下來!”“哪兒硌到了?”符衷撐起了上半身問他,手臂虛虛地按在季的腰上,把他拉過來一點,繞到後邊去查看,“腰窩嗎?”“差不多吧,被門把手頂著有好一會兒了,全都怨你!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季打了他一下,手放到腰後去揉了揉,側過身子走開了一步。符衷被他的窄腰弄得心蕩神移,被教訓後才如夢初醒般打了個立正,繃緊下巴迴答:“對不起,長官!”季讓他去椅子上坐下,撩開褲管檢查了膝蓋和小腿,在確認完好後他才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季抬起眼皮看了看符衷,見他正熱切地望著自己,想得到些肯定的迴答。季忽然覺得自己不必去思考他與符衷之間是否心心相印,也不必去思考符衷又是否是個忠貞不二的人,這些問題讓他顯得過於心胸狹隘了。完美無缺的愛情是永遠不可能得到的,但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去訓練場吧。”季最後說。符衷這才歡歡喜喜地傴下身去把褲腿紮進靴口,再係上鞋帶。符衷的靴子一塵不染,一看就是在來之前好好擦洗了一番,這令季頗感自慰。他們一起在休息室裏待了一會兒,季坐在長椅上看著符衷站在櫃門前換衣服,忽然說:“你要升軍銜了。”“什麽時候?”符衷聞言馬上喜出望外地迴頭看著季,轉而又局促起來,臉都漲紅了,“可是我什麽都沒做啊。”季看他的臉迅速變得通紅,滿室因之生輝,屋裏頓時喜氣洋洋的,充滿了青春活力和暖意。季臉上掛著微笑,這個笑容讓符衷歡喜鼓舞的同時不免感到一種古怪的揪心。過了會兒後季才說:“不是說現在就給你升。12月底會有一次正式考試,時間局有意把這次考試看作一次選拔,因此對每個人來說這都是個擢升的好機會。你也不例外,符上尉。”“意思就是我可以升少校了對嗎?”符衷抓緊了手裏的衣服,克製著自己難以自抑的顫抖,緊張而興奮地看著季扶著椅子站起來。手裏的衣服被季取走了,然後他將外套抖開來披在符衷身上,對他說:“是的,上尉,你肩上的徽章馬上就要換成嶄新的校官章了。前提是你得在考試中好好表現,不然你會被降為二等兵。聽見了沒有,士兵?我可是對你寄予厚望,你最後別讓我失望而歸就行了!”符衷並攏腳跟、挺起胸膛打了立正,說:“您說得對,長官,您百分百正確!”言罷,他興高采烈地抬起手臂穿進外套的袖管裏,眉間難掩喜色,季還從未見他哪天這麽高興過。符衷看起來樂天、歡快,好像從未經曆過傷心事,也不會變為一個傷心人。季深覺他像孩子般純潔、天真,對什麽都極其狂熱,有著十二分的激情,對什麽都義憤填膺、頗有見解,以致於季對他的好感在這時達到了頂峰。他們肩並著肩一同往休息室外走去,符衷一直麵帶笑容,甚至在遇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時也笑盈盈地與之招唿。仿佛所有人都成了他的知心人,而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喜悅分享給全世界。“您要和我一起去訓練嗎?”符衷圍在季身邊轉來轉去,“我馬上就要迴vva特戰部隊去報到了,您等會兒去哪裏?”季踩著靴子從長長的走廊往前走去,任由符衷興致勃勃、樂此不疲地在他周圍左右迂迴:“我訓了一上午了,等會兒去開會。要是會議進行得順利,大概下午下訓前能來這兒看看。”符衷從打開的封鎖門走過去,他走得很快,不過步子很輕盈,有種微醺之後的飄飄欲仙感:“我可以等您過來嗎?如果那時候我已經下訓了也可以等您,隨便在什麽地方等都行。”“等我幹什麽?我可沒說我一定會過來。”季轉過眼梢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