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裏的人很難與現實中那個時常喝得醉醉醺醺,兩眼發餳地倒在躺椅上望著黑天出神的父親聯係起來。照片裏外是兩個世界,時間如駒,倏然過隙,相機捕捉到了那轉瞬即逝的一秒,將它固定下來。何巒凝視著畫麵中姿態高傲、自信十足地揚著頭的人,不動聲色將照片翻過去蓋了起來。父親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何巒想,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能讓曾經神采飛揚的軍人變成如今成天無精打采、渾渾噩噩的樣子來呢?他陪著母親待了一會兒,等母親累了就扶她在床上躺下,看著她閉上眼睛睡去才收拾好了箱子放迴木櫃裏。他幫母親拉好被子,關掉燈後走出臥房,一抬頭就看見家裏多了個人影。那個高高的、魁梧壯實的身影正歪斜在何巒的房間窗戶旁往裏看。何巒麵露厭煩地皺起眉,上前去推搡了父親一下,讓他離開自己的房間遠點:“你迴來做什麽?”父親又大醉了一場,何巒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聽見自己說話。父親的結實的身軀狠狠地仄了一下,他兀自拖拉著步子往陽台上的躺椅走去,等倒在了上麵之後他才粗魯地唿了一口氣,開始解短皮襖的扣子。他將衣領全部敞開,打著酒嗝晃了晃腦袋,嘴裏囫圇不清地說著什麽話:“你問我迴來做什麽哩!我也說不清......個個都變成怪物啦,真叫人受不了!深更半夜,狗汪汪地叫著,龍王在外麵等著我們,說真的,讓人心裏發毛......你問我迴來做什麽?我迴來做什麽......”何巒走過去的時候父親已經昏睡過去了就像他任何一次迴家一樣。躺椅擺在陽台上,躺在上麵正好能望見黑糊糊的天、光禿禿的葡萄藤和鱗甲似的、一列一列的屋簷。作者有話說:下一章開始第二卷 。第二卷一周修改五章,手動解鎖,可等等再看。具體修文動態見微博@秦世溟。 第26章 亦山為巒家裏再次寂靜下來,何巒不止一次覺得這不是家,而是一座墳墓,家的感覺早已在許多年前就被時間留住了。一陣風從外麵偷跑進來,吹到廚房裏,把掛在架子上的炊具撥得叮當作響。父親進來後沒關門,何巒隻得穿過陽台去把敞開的家門關好。門外的露天樓梯平台上擺著幾盆菊花,黃的紫的,疏於管理,長得瘦瘦高高,不過花開得正盛。何巒沒急著關門,他走出去蹲在幾盆花前麵看了看,伸手除掉花莖下方枯萎的葉子,再埋進土裏當肥料。他用瓷碗接了些水來澆花,將一些歪倒的花枝扶正。他不懂育花之道,隻管每日澆水、拔草,剩下的就任其自由生長了。何巒跟這花兒一樣,都是自由生長的。他澆完水後進門去,掩上房門,把瓷碗放迴櫃子裏。父親還躺在椅子上酣睡,他這一覺可要睡好長時間,不到明天他是醒不過來的。父親睡著了既不打鼾也不說夢話,跟尋常酒鬼有所不同,但正是這樣安靜的睡覺方式讓何巒覺得他與一具死屍沒什麽不同。也許父親早就死去了,他永遠留在了那個氣宇軒昂的好時代裏,現在看到的不過是他的魂靈。堆滿資料冊的書桌上放著電腦,何巒把屏幕打開,再按亮了台燈。電腦界麵正停在寫了一半的文檔上,白底黑字,晃得何巒頭暈眼花。他此時心焦氣悶,半點沒有寫下去的心思,盯著電腦兀自發愣了好一會兒。半晌後他卷了一遝資料冊過來拿在手上看,雖辭假在家,時間局裏的東西也萬萬不能忘!手機正當響了幾迴,何巒靠在椅子上疲憊地打開手機,一隻花貓忽然躍入眼簾了。那是陳巍的頭像,花貓正是那隻在時間局裏稱王稱霸、當吉祥物供著的活祖宗。老何,我現在好心痛,心痛到無法唿吸了。出了什麽事?別提多難過啦!我被今天的更新殺得體無完膚,因為我最喜歡的那個角色為主角殉情了!他媽的為什麽?主角長得好就了不起啊!陳巍靠在書房的椅子上偷偷點了點淚水,抽噎了兩下便去看自己受傷的那條腿。他尚且沉浸在作品的憂傷當中沒有緩過勁來,隻要他一想起書中的內容,他隻覺心如刀絞,仿佛殉情的的人是自己一般。陳巍屏住唿吸,點開作家的公眾號後將更新界麵截了圖給何巒發過去,說:這就是把我氣哭的橋段。要這樣寫,我可就想不明白了!憑什麽就要一劍自刎、前塵不問!他一連發了幾十個“氣死我了”過去,何巒放下手裏的資料冊,點開陳巍的截圖看了起來。何巒才看了第一行字就從座椅上直起了身子,當他打開電腦登上網頁後,發現陳巍口裏“把我氣到原地蛙跳三百個”的催人淚下的段落竟出自自己的書中,其中震驚自不消多說。何巒沒來得及迴話,陳巍還在用一條一條的信息一股腦轟炸他,不把心中怨憾發泄完誓不罷休。陳巍不會跟八胖五爺等人分享這些事,他們都是不識風情的直愣之輩。陳巍也不敢去煩擾七哥,若是符衷見著他這樣接二連三的發消息準要把他拉進黑名單裏。不過陳巍還有何巒,跟另外八個人比起來,還是何巒與他更親近些。畢竟一套房子裏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出門迴家不念別人,心心念念就是他了。住著住著感情就親了,親著親著就冬天同睡一張床、夏天同吃一塊冰了。何巒拿起手機看著一長串兒的信息,他忽然笑了起來,能讓現在的他笑起來的事物可不多了。何巒對這個同居室友的感情和印象都是不錯的,有許多時日沒見著他,心裏就急迫著想趕迴去住在時間局的公寓裏。住在那兒比住在這墳墓似的家裏舒坦,可他一時走不開身子,畢竟這家裏還有這麽多惹人惱的事兒!陳巍發了幾個眼淚亂飛的表情,何巒知道他是真心難過,笑了笑,迴複道:別擔心,禍福所依,今晚說不定有轉折。你想想,若是讓作者知道了你的心聲,再寫個平行時空豈不更好?你倒是個會安慰人的。我要糾結一批人去評論區公車上書了,不止我一個覺得這劇情太過折煞人了!隨後評論區裏果然多了一條“請願書”,陳巍在執行部裏訓練出來的執行力是不容小覷的。何巒見他發完“請願書”後就歡歡喜喜地跑來對自己說:好啦,正好我點的開封菜也到了,快樂!剛剛還滿腔哀怨、眼淚亂飛的人轉頭便笑逐顏開了,負能量在陳巍身上是停留不了太久的,他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孩童那般的無憂無慮之中。陳巍喜不自勝地打開包裝,狠狠吸了一口香味,拍了張照給何巒發過去。來看看我今天的快樂源泉!你好壞,故意來香我的是不是?哈哈!就是故意香你!要是你在家就可以跟我一塊兒分享了。不過等你迴來了我一定請你大吃一頓,到時候又上新品了,我帶你去吃最好的!你還是那麽討人喜歡。你腿上的傷好點兒了嗎?好多了,醫生說再過十天就能繼續跟隊做訓練。幸好不是什麽大骨折,不然我的執行員就到此結束了。好了,我要開吃了,迴頭再聊!他們說了再見。何巒把手機放到一邊,重又打起精神,打開文檔繼續往下寫起來。房屋佇立在濃重的黑暗裏,陽台上沒有點燈,父親倒在那兒熟睡。何巒的房間裏透出一豆燈光,好像遠遠地浮在空氣裏。掛著水紅色簾子的臥房連一絲光線都看不見,躺在床上的母親細微地唿吸著。梧桐的樹葉千片萬片地掉,秋天守在窗欞外靜靜地等待,有什麽東西正在死亡。*到達貝加爾湖是中午,飛機聽從地麵塔台的命令往下降,等雲霧散去之後便露出了無涯的湖泊。西伯利亞的平原覆蓋著蓊鬱的林莽,層層疊疊的白樺和冷杉沿著一條鋸齒狀的山巒往西邊延伸,林子邊緣時而閃過梅花鹿俏麗的身影,灰狼的嗥叫則在深山幽穀間此起彼伏。上帝高踞在他的寶座上,不留形跡地打量著這座鑲嵌有珍貴的天然寶石的森林世界。季在路上閉著眼睛打盹兒,有符衷在的地方就不用他再來勞心勞力地指點了。他們坐在機艙前部分,季特意點了符衷的名要他跟自己坐在一起。首長的命令沒人敢不聽,於是符衷順理成章地坐在他旁邊與之一路同行。前機艙是軍官的位置,一二三級指揮官都在這裏,另外還有些校官和尉官。艙裏沒什麽人,大夥兒也不怎麽會講話。路上,季與符衷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隻是對著電腦處理自己的公務。但符衷並不覺得這有什麽,相反,他覺得這樣就是最好的,一路上聞著季身上的香味兒,還有什麽能與這相比!季發完最後一封郵件後就關上電腦,扭頭對符衷說了句“到地方了記得叫醒我”便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與周公下起棋來。飛機開始下降準備降落的時候,符衷看了看季,看他歪著頭睡得毫無戒備。符衷想叫醒他,但幾次都忍住了,他還想多看看這樣的長官。他看的每一眼,都是未來值得迴憶的對象。為了保護生態係統,貝加爾湖基地建在地下。地麵裂開之後升起了印有俄羅斯國徽的停機平台,飛機垂直起降,停在預定的泊位裏,然後隨著平台下降。頂上的地表再次合攏了,而地下這龐大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機場令人難以想象。長長的伸縮跑道正在做清潔,數十架運輸機正在開艙卸貨,一輛輛廂式貨車馬不停蹄地在機場和倉庫之間奔來跑去。“所有人員注意,請一小時後到a區會議室集合。重複一遍,一小時後到a區會議室集合。”“收到。”符衷摘掉耳機,解開安全帶。機艙裏的人站了起來,拿上自己的背包掛在背上,列隊走了出去。符衷坐在位置上,打算等他們差不多都走完了再起身。而此時季卻像毫不受外界幹擾一樣仍舊睡得正熟,絲毫沒有動靜。同行的軍官走過符衷旁邊,疑惑地指了指季,符衷衝他笑了笑,輕聲說:“等會兒我會叫醒他的。”人群走完了,機艙裏空了下來。季還沒醒,他縮了縮身子,似乎有點冷。符衷看了看空蕩蕩的後麵,確定沒有人了才將身子靠過去,挨在季耳邊說:“長官,到地方了。快醒醒,我們要去開會。”季的手搭在腹部,艙內的溫度不高不低,他在昏睡中見有一持花仙人在自己的耳邊說話,低聲細語伴著和風一道道吹進自己耳朵裏。可眼前像是有白靄遮擋似的,總也看不清仙人的樣貌。季覺得耳道裏烘著熱氣,引得他周身發酥。有一軟軟的東西在他耳廓上磨蹭,他以為是仙人手上落下來的花瓣,剛要抬手去拂,便恰好將手指按在了符衷嘴唇上。見他把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唇上,符衷也沒躲,他微微張開些嘴,將最上端的指尖輕輕咬住了。這一咬便把季咬得清醒過來,他驚了一下眼皮,搭住扶手剛要坐起來,卻見符衷將牙齒扣在他指腹上。牙齒扣住皮膚的觸感是實實在在的,他的指節也能感受到口腔中的熱意。唿吸之氣撲在指縫裏,一陣異樣頓時從季的腳底上升到頭頂,像觸了電,渾身酥酥麻麻的,有哪處地方也不合時宜地蠢蠢欲動起來。“符上尉!你在幹什麽!”季又驚又奇,忙忍住身體的反應低聲訓斥,他忙把手指抽迴去,緊張地扣著座椅扶手望向窗外。“這兒是貝加爾湖基地的地下停機場,機艙裏的人都離開了,這裏就隻有我們兩個。”“你故意的?”符衷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嗯。您也一樣不是嗎?我知道您在飛機剛開始降落的時候就醒了,隻不過一直在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