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金碧輝煌的門廳後,兩人乘坐電梯上了第九樓。內斂的棕褐色門緊閉著,鄰居的門前貼有去年的舊春聯,就顯得這一方門簷、門框愈發冷清、空空如也了。符衷站在門前忽然有點兒緊張,他對著玻璃照了照,理好衣襟和袖口,對季說:“我要不還是迴避一下?等會兒見了您媽媽,我這模樣肯定入不了她的眼。”“你現在完美得都可以去走秀了,你還在擔心什麽?”季笑他,抬手在門邊的身份識別器上按了一下,“留在這兒吧,沒事。”過了很久才有人來開門。梳著髻子的夫人露出她富有光澤的銀白頭發,長長的眉毛壓在眼眶上方,挺立的鼻梁下繃著莓果色的嘴唇。夫人臉上的皺紋昭示著她已年近花甲,但她挺拔的身軀、非凡的氣度卻令人覺得她似乎是永生的。夫人和季遇上了,他們有一雙相似的長眉,符衷第一眼就確認了這是季的母親。季沒說話,夫人在門口站了幾秒,然後重又把門重重地關上了。“看到了吧,迴不迴家無所謂。”季無所謂似的聳聳肩,證明給符衷看,然後他離開了房門,“她就是我媽媽。”符衷看著季沒去坐電梯,而是走下了樓梯。淡色的的樓道燈打在他背上,冷冽又寂寥。符衷望了望緊鎖的門扉,朝季跑過去,下了幾級台階後他從後麵拉住了季的手,扣進他的指縫裏。第10章 突發事件樓道裏的燈把梯步扶手的影子照到地麵上,一條一條地橫過去。季剛走到樓梯中間,手就被人從後麵拉住了,對方把手指扣進了自己的指縫裏。季驚駭地把手往外抽,但符衷扣得很緊。中午剛吃的藥現在突然不起作用了,季耳邊傳來了悍馬車的噪音,而他覺得自己正處於激戰中的戰壕裏。當他猛地轉過身時,符衷的臉出現在他眼前,他的一顆心急遽往下掉去。“你拉我的手幹什麽?”季扳著手厲聲訓斥道,“你他媽趕緊給我放開!”“等一下,首長,等一下!”符衷走下來站在他旁邊,稍稍鬆開了手指,好讓季平靜一點,“別怕,這兒很安全,我不會傷害您的,長官,不用怕。”季的眼神慌張而惱怒,他的眼睛睜得極大,身體擺出防禦姿勢,不顧體麵地罵出聲來:“老子叫你放開你聽不見嗎?你在發什麽瘋,士兵!被別人看見了怎麽辦!”他們十指相扣,想把手抽出來有點困難。符衷站在季麵前,他想抬手按住季的肩膀,告訴他不要害怕,不要被記憶裏的魔鬼打倒。當他剛把手拿上來時,季反射性地一巴掌打開了。一聲脆響劃破了寂靜,符衷的手靠在季肩頭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下了。符衷用憂傷、真摯的目光看著他,這熱切的視線將季包裹住,像一雙手溫柔地撫慰他隱隱作痛的傷疤:“長官,別讓記憶嚇倒了您。我們生活在一個好地方,在和平的日子就忘掉那些悲傷和憂懼!”“你懂什麽?你以為你是誰,能比醫生還了解我究竟是怎麽迴事?你不會知道我在害怕什麽,除非你親自到那兒去走一遭!”“是的,長官,我不懂,您說的都對,您百分百正確。”符衷承認了季的話,身居高位的長官不喜歡別人忤逆他,“但我現在不懂,我以後會慢慢懂的,我時時刻刻都在想念您,時時刻刻都在思考。長官,您知道您缺少的是什麽嗎?您缺少的是現實,您得打破堅冰,從那虛無的記憶焦土裏走出來!”季頓了頓,手上停止了動作,他盯著符衷的眼睛,似乎被他觸動了心上的某一處。他缺少現實,他活在虛無感裏,覺得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夢裏的場景。他吃飯、睡覺、坐立行躺,無不在一片焦土上打轉,而那明明是過去許久的事了,他卻還沒有走出來。季忽然清醒了一點,他撇開視線,揉著額頭長長地調整著唿吸,讓自己好受些。符衷站開了一點,讓自己與季保持距離,讓他不至於有不適感。符衷心裏渴望著與他靠近,但現在他知道自己得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他相處。符衷還抓著季的手,問:“長官,您好些嗎?”“放開!”季說,他晃了晃兩人扣緊的手。符衷眨了兩下眼睛,然後鬆開了。他怕季,季喜怒無常脾氣暴躁,保不準要做出什麽事來。季是他的長官,是值得尊敬的對象,符衷隻能聽他的話。鬆手之後季轉身沿著樓梯走下去,符衷跟上他,在不遠不近地陪著他走:“長官,雖然我不知道您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了解您過去幾年到底是怎麽走過來的,但我會一直陪伴你。就像剛才我拉住您的手,我希望我們以後能一直這樣走下去。您需要踏在現實的大路上前行,能與您並肩而行是一件幸運的事,如果有別人做到了這一點,我會很羨慕的。”“符衷!”季轉身揪住符衷的衣領猛地一推,把他壓在牆上,緊接著用手肘抵著他的喉嚨,提起膝蓋在符衷大腿上重重地頂了一下。符衷疼得咬緊了牙齒,抬手鉗住季的小臂,弓起背準備掙脫出去。季下意識地去摸袖口,那裏藏著一柄折刀。當他把折刀抽出來的時候頓了一下,馬上將刀塞迴去,空手抬起一掌望符衷腰際劈去。符衷被嚇住了,抬手準備格擋,但季隻是警示性地在他腰上劈了一下,還專門避過了前些天被撞出淤青的部位。兩人就這樣保持著進攻和防禦的姿勢緊靠在樓梯轉角處的角落裏。“我不喜歡別人管我的事,知道得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季警告,他伸出手指頂在符衷胸上,湊近了他的耳朵,“你不要多管,至少現在不要管。”季離自己這麽近,符衷也是經曆第一迴 ,雖然他曾在腦中幻想過無數次,但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情形。符衷知道自己把季的狼尾巴踩到了,季有他自己的秘密,現在還不是說出來的時候。符衷覺得自己可以等,等到時間把傷痛吹淡,等到季重又變迴那個有愛有憎的人物去。他相信總會有這一天的,而自己也是可以等到那時候的,他有的是時間。兩人下到樓底的門廳,一路上繞著樓梯走下去,誰都沒有再說話。季插著兜,走出門廳的大門時一陣風朝他撲來,灌得他通體生寒。季立起風衣領子禦寒,默默踏過一座架在曲折水苑上的小橋,水池裏亭亭玉立的一叢荷葉早已隻剩下枯瘦的殘枝立在水中央了。符衷追上他,季也沒躲,兩人的影子拖在地上。季不說話,符衷也不說話,他們一前一後過了橋。“首長,您要迴去了嗎?”符衷啟動車子,季坐在副駕駛,一言不發地盯著車窗外麵。半晌他搖搖頭:“還早,我想看電影,你去嗎?”剛經曆過不同尋常的一次交手,符衷忽然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搞得受寵若驚。他肯定地點點頭,季笑了笑,叫他看看有什麽新上映的電影。符衷瀏覽了一下網頁,最後讓季決定了,再訂好座位。符衷開了導航,他們驅車離開裘馬四季,將那燈火通明的幢幢樓宇拋在腦後。開到電影院隻有十幾分鍾的車程,附近剛好遇上電影首映式,尋歡作樂的人們湧向了個個娛樂天堂。電影講的是英雄的誕生,兩人幾乎包了整個場子。他們坐在一塊兒,誰也沒去打擾誰。散了場後季去衛生間整理了一下頭發,他沾了水理順波浪狀發絲,服帖地梳在腦後。季審視自己,五官端正、麵容開朗,若是在心情平靜的時刻,他的舉止便悠閑直爽,比如現在。他對自己很滿意,輕輕地笑了起來。“為什麽這家電影院的座位這麽寬敞,還是連在一起的?”季隨口問問,符衷在他旁邊放水洗手。符衷笑,抬頭照鏡子,說:“不知道,每家電影院各自有各自的特色吧。”季抬起眉毛,將信將疑地甩了他一頭的水,然後揚長而去。符衷擦幹淨手,從包裏珍重地摸出兩張電影票,上麵寫著4號廳。符衷知道4號廳是情侶座,他擅自訂了這個廳得票。他也就在這種地方能糊弄一下季。把電影票小心地收好,符衷理正自己的衣領,出去追季。電影院在五樓,季正下扶手電梯,四樓的轉角處有一家書店,快十點了,即將打烊。書店的櫥窗內鑲著細木鑲板,鏤空的台子上擱著幾個白鐵畫框。低矮的躺櫃鋪有厚呢絨毯,季從那一排矮櫃前走過去,低頭審視著擺在印花呢絨上的書籍。符衷在另一邊端詳幾個彩陶杯子,細細打量杯身上那些一氣嗬成的彩色線條,仿佛這杯子是直接從龍洲波浪穀裏拓印下來的。符衷拉上安全帶準備啟動車輛,現在已經晚上十點過了,他們兩人在外度過了一整天。這個周六是獨屬於他們兩個的。符衷瞥到季買來的書,問道:“首長喜歡看神話?”“斯拉夫神話,在網上沒找到資源,湊巧碰到就買了。”季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坐在車裏把書封撕掉,攤開來翻閱著裏麵的內容,檢查有沒有損壞。符衷給季開了一盞小燈,好讓他看得清楚些。季有了眼鏡,比以前好了很多。他靠在寬敞的座椅裏斜著腦袋看書,專注的神色讓他仿佛迴到了學生時代裏。但符衷卻專注不了了,當他開著車駛上公路時心裏還麻亂著。季戴眼鏡的樣子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符衷就喜歡這種類型的人,不知為何季總能戳中他心裏的小癖好,仿佛他就是自己的夢中情人。季就是從符衷夢裏生長起來的,他是一種美,是理想。“首長,”符衷開口打破靜默,“您不生氣了嗎?”車往高速入口奔去。季抿抿唇,目光沒離開書本,迴答:“隻要你不多事,我就不會生氣。”符衷記住了,季不喜歡多事的人。“那您是同意我說的話了?”“什麽話?”“我會一直陪著您,就像我剛才拉著您的手,我希望我們能一直這樣走下去。”這話猶如清泉一樣流淌了出來,在靜謐的夜晚更顯神秘,好像這是某個狡獪的商人在秘密聚會上說出來的話。季抬起眼皮看符衷,看到他映襯著燈火的側臉,那枚耳釘在視野中閃閃發光。不知是燈火照亮了他的臉,還是他為燈火增添了光輝。車子正在提速,他們上了高速路,路旁的燈光消失了,暗色籠罩住他們。山坡被拋在腳下,城市裏燃著燈火。“你是在跟我表白嗎?”季忽然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