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爽對礦院更改校名一事毫不熱心,在院長帶領全院師生折騰校名的激情燃燒的歲月裏,她時常為自己的房子問題愁腸百結。盡管她時不時冒出移民的念頭,但又覺得那似乎很遙遠,很不現實。最現實的還是要有個像樣的“窩兒”先住著。

    從1982年到1992年,彈指一揮間,十年的時光流走了。徐爽由一位二十歲的年輕女子,跨入了大齡青年的行列。與她一同分來的那幫年輕人,全都成家了,有的孩子都快十歲了。唯獨她,還是孤身一人。研究生沒考上,終身大事也耽誤了,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姑娘”、“老處女”,成了“礦院”一幫閑人茶餘飯後磨牙的“下腳料”。

    特別讓徐爽難受的是,這件事還影響到她的住房。與她資曆相同的教職工,大都住進了兩室一廳的新房,即使是看大門的,做飯的,燒鍋爐的,隻要工作的年限足夠長,也搬進了新居。她教過的學生,後來留校的,也都陸續迎來了“喬遷之喜”。已到而立之年的她,卻不得不繼續住單身宿舍,跟剛分來的一幫二十出頭的小青年泡在一起。

    礦院在十年間,陸續蓋起了四座教職工宿舍樓,每座大樓竣工時,都伴隨著一屆“分房委員會”的誕生。

    每次分房前,徐爽都很興奮,熱切盼望能住上帶廁所和廚房的套間,也享受一番現代化的新生活;而且,還可以將老父老母從山東接來住上一段時間。但每次,“分房機構”都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將徐爽拒之門外。直到1991年秋天,徐爽老爸去世,也沒能實現這一美好願望。

    “委員會”領導給她做過這樣的思想工作:需要房子的人太多了,同樣的條件,先緊著人口多的吧,房子不就是給人住的嘛。你一個人就先克服克服吧。我們還會蓋新樓的,下次我們會考慮你的。希望你理解學校的困難。

    人的忍耐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徐爽忍了多年,已經忍無可忍了。快到1992年底了,眼見學校又一座教工大樓拔地而起,又聽說以後暫時不蓋房了,徐爽紅了眼,暗暗決定,作最後一搏。

    新蓋的是座點式樓,裏麵有二十四套房子,但還是僧多粥少,因為包括徐爽在內有二十八戶要瓜分這些“格子”。

    這次徐爽學精了,第一,提前找分房委員會要房,實際就是提前申請,暗地找人說情;第二,單槍匹馬不行,一定要聯合有類似分房“缺陷”(以前以各種理由被拒絕的)的人,一起去“找”,也就是找有關的領導“磨”。在中國,有很多好事,是找出來的,磨出來的,不能守株待兔,等著好事往頭上撞。

    她琢磨了一下,數理科學係的程飛和學報編輯部的賴銘是聯合起來的最佳人選。上一次,程飛夫婦因為是丁克一族,人數不及“三人行”,而敗下陣來。賴銘則是因為給礦院一退休老幹部當“女婿”,暫時住在老丈人家,被認為不是住房困難戶,而不予以優先考慮。這“一二三”的聯合體太具代表性了,他們要在徐爽的帶領下,向分房委員會發起新一輪總攻。

    這屆分房委員會的主任是院黨委副書記石輝。石書記給人的感覺是表麵上嘻嘻哈哈、平易近人,實際上心有芥蒂拒人於千裏之外。笑容比陽光燦爛,心腸比石頭冰冷,這是礦院人對他的評價。

    徐爽同程飛、賴銘商量好了,就給石書記打電話。石書記客氣地說,“上班時間,很忙,還要處理一些事情,別的時候再談吧。”說著,就掛了電話。三人又研究,要不晚飯後去他家找他?最終達成一致意見。晚飯後,幾人相約來到石書記的房前,由徐爽敲開了他家的房門。門一打開,酒氣、喧嘩、熱浪撲麵而來,探頭朝裏望,外麵三人看到,對著門的寬敞的客廳裏,七八個人或坐或站圍著一張大圓桌子,桌上擺滿了酒菜,幾個人已喝得醉醺醺的了。隱約傳來“石書記,喝……喝”,“我敬你一杯,石……石書記”的敬酒聲。賴銘還看到成教處的小許科長也紮在那人堆之間,心想:“他來做啥?麵子真大呀,還能到黨委副書記家裏做客。”但徐爽他們怎麽也看不到石書記,隻聽開門的大男孩衝著裏麵喊:“爸!有人找!”方見石書記從擋著的眾人群裏起身,蹣蹣跚跚來到門前:“唔……是你們那。我們幾個人在聚餐,你看,我們換個時間好嗎?”“你啥時有時間呢?” “再說吧,好吧?”盡管石書記和顏悅色,站在門外的三人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透心涼的感覺。沒辦法,總不能把石書記的好事給攪合了,還是走人吧。

    三人商量好,第二天早上上班前截住石書記,否則他會借故再次逃脫。大概早上七點鍾,石書記的家門又被敲響了,當然,這次,徐爽敲得有些膽怯,敲完後,就一閃身躲在兩位男士後麵。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石書記的半張臉露了出來,那臉是半陰不晴的,他輕輕地說:“家人在休息,還沒起來,現在不是時候。”隨後,就將門又輕輕關上了。三人愣了片刻,聽到裏麵傳出石書記的聲音:“真不懂事兒,一大早又來了!” 三人下樓時,頗感尷尬,誰也不說話。

    又熬了兩天,徐爽按捺不住給另兩位打電話,要再次衝擊石大人。兩位男人無奈地說:“算了,隨他去了。”徐爽有個強脾氣,“算了?沒那麽容易。你們不找,我找。” 她想了想,再貿然去敲門,恐怕還得吃閉門羹,況且,自己也不是孤膽英雄。還是先打個電話,跟他約個時間,赴“約會”算了。打到石書記的辦公室,接電話的卻是秘書小董, 小董說:“石書記的腳扭了,在家休息。現在,肖副校長接管了‘分房委員會’的工作,有什麽事兒直接找肖副校長好了。”徐爽不知道,石校長的腳是真扭了還是假扭了,反正人們風傳這幾天找老石的人擠破頭了,老石不勝其煩,可能就使出了“中途脫身”這一招。

    肖副校長被不少人稱為“肖大青天”,徐爽並沒有真正接觸過肖校長,隻是在路上碰到打過幾個不疼不癢的招唿。

    有一點可以肯定,肖副校長比石副書記容易接近,至少徐爽一行三人利用晚上的時間第一次敲門,就被迎了進去,還被肖的愛人——礦院的一位普通坐辦公室的人員,熱情地安排在客廳裏的長沙發上,與肖副校長平起平坐,這著實讓徐爽們受寵若驚了一陣兒。

    肖副校長明察秋毫,不等來人開口,就先給三人打起了“預防針”,他先是大談今年學院房源的緊張狀況,然後,又話鋒一轉,好像是代表院黨委表示體諒教職工的住房困難,接著便將皮球自然而然地踢給了三個可憐的要房人,希望他們能顧全大局,體諒學校的難處。說者眉飛色舞,侃侃而談;聽者心裏發毛,心驚肉跳。

    徐爽聽說“房委會”已經開過一次會了,但她並不清楚細節。她哪裏知道,當她的要房申請被擺上桌麵以後,有幾位分房委員對她要房這件事本身倒沒有多大興趣,反而對她的獨身狀況來了一番興致勃勃地議論:

    “徐爽都三十歲了吧?這可是個要命的歲數呀,我意思是對找對象來說。

    “三十歲還沒結婚的小夥子不多,要找隻能找二婚頭了。”

    “像她那脾氣,給老頭子當填房?要是男的有個三男兩女的,一大堆孩子,還不活受罪嘛。”

    人們圍坐在一起,痛痛快快地涮著自己找上門來找涮的徐爽,暫時忘卻了他們的使命——分房。

    不過,諸位還是在肖副校長的引導下,慢慢迴遊到正題上。隻是徐爽他們的住房問題,會上爭論不休,懸而未決。委員們大都趨向於先解決住房困難戶的房子問題,也就是先考慮現今人口多,住房麵積狹小的那部分申請人的要求。

    現在,徐爽們就坐在滿腦袋條條框框的肖副校長麵前,首先,老肖就對徐爽一人申請兩室一廳的住房想不通。

    這次,徐爽換了一種說法:父親去世了,母親一個人在山東生活不放心,想把她接來住。肖副校長說:“那戶口呢?也遷來嗎?不遷,分房人口還是你一個。”末了,還不無關心地補上一句:“我說,小徐,別光折騰房子了,你不能跟老娘過一輩子吧?先把個人的事情解決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這才是更重要的。不要舍本求末呀!”

    接下來,肖副校長就開始做程飛的思想工作,他耐心地開導程老師:“你還得做好分不到新房的思想準備。你想啊,與你其他方麵條件相當的住房困難戶不少,但人家人口多,有的還老少三代,你忍心兩個人住大房子,讓別人一大家子擠在小房子裏?小兩口嘛,一室一廳也湊合了。你說我說得對嗎?”

    程老師一肚子氣:“怎麽是我擠了他們?我的條件擺在那兒,按道理講,去年我就應該搬進二居室了。”

    “是的,是的,你想過沒有哇?房子是給人住的,同樣條件下,優先考慮人口多的,沒話說吧?看問題,不能老站在自己的角度上。你們小兩口,再克服克服嘛。”

    “操,什麽小兩口,快熬成老兩口了”,程飛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實在壓抑不住地說“肖校長,您老強調人口,晚婚晚育應該鼓勵嘛,不說照顧,也不能排擠呀。”

    肖副校長笑了,笑得有點猙獰:“哈哈哈,晚婚晚育,小程啊,別這樣較真,不然……”老肖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會上,人們對程飛的議論:

    “結婚四五年了,還沒有孩子。”

    “也許,人家不想要吧?”

    “不是不想要,是生不出來。”

    “看著兩人正正常常的,不知道是誰的毛病?”

    “聽說是男的,少精症,咳……”

    真是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肖大青天也不例外啊。

    肖副校長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與身份不大相符的調侃的表情,似乎是嘲弄程飛:“得了吧,還好意思說晚婚晚育?”當然,礙於副校長的身份,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

    解決完了徐爽和程飛的問題,肖副校長又不失時機地將話題轉到賴銘身上。賴銘是個憨厚的中年人,夫妻二人同是礦院職工,女方是學校附屬幼兒園的教師,也是一退休老幹部的千斤。小兩口結婚後在老丈人家住過一段時間,之後,搬進了礦院的臨時簡易房裏,沒有廁所,也沒有廚房,實際上就是一個單間,做飯在走廊。賴銘的老丈人家是三室一廳,但兒子結婚後就住在家裏,兒子兒媳都是外單位職工。

    在分房會議上,賴銘的情況也讓有的分房委員氣不打一處來:老李頭子(賴銘的老丈人)怎這樣偏心眼呢?讓兒子住在家裏,女兒晾在外麵,重男輕女呀。再說了,他兒子還是外單位的人呢,女兒好歹還是本校職工呢。學校蓋房是為本校職工謀福利的,不是解決他們那些個孫男弟女的。這賴銘也夠窩囊的,要是我非得拽著媳婦搬迴家不可。

    肖副校長將委員們的意見,委婉地轉達給賴銘。賴銘不服氣:那房子是老頭子自己的,願給誰住給誰住;我們也是本校職工,應該得到應得的待遇。

    肖副校長笑了:話是這麽說,但是在房源緊張的情況下,你們還有解決的辦法,至少有老丈人作後盾,有你們的退路,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別的人就沒這條件了,你說是不?你老丈人家,怎麽說呢?兒子能住,女兒就不能住?女兒不是人?

    賴銘越聽越惱火,都不知道該恨誰了。本來在住房上,他就跟丈母娘家有齟齬,這下,讓人一挑撥,無名火又上來了。迴去,又跟老兩口鬧了一場,惹得兩位老人罵他,就會窩裏鬥,有能耐到外麵鬧呀,要不,就直接搬到肖副校長家住,他也是三室一廳。這是後話。

    肖副校長的確在這次“勸慰會”上,拿他的三居室說事了。礦院的三居室的麵積,並不是一般大,而是分小三居和大三居。當初,分房時,肖副校長還是係級幹部,又比較年輕,所以,分的是小三室一廳。

    肖副校長一邊開導三位要房人,一邊將自己作為一個典型例子搬出來:“你們看,按條件我也該搬進大三室了,但考慮到有的人比我更需要大房子,我勸竇老師(他愛人)再克服克服了。當幹部的就要以身作則嘛。”

    三個人坐在肖副校長的家裏,被灌了一頓迷魂湯之後,便起身告辭了。

    隔了幾日,徐爽三人商量一番之後,準備向肖副校長發起最後一次進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又相約來到肖校長住的樓門前。不想,樓前一片混亂,一些男男女女正從樓上搬家具,一打聽,原來肖副校長正在搬家,再一深究,是往七號樓裏的大三室搬,那兒剛有一套大房子騰出來,原房主調去省城了。 “咋迴事兒?”“肖校長不是說……”正當徐爽他們疑惑地站在樓前發呆時,肖副校長急匆匆地下來了,他對三人說:“要不說,女人就是女人,依著我,就住在原來的房子裏不動了,這個竇老師就是想不通,說什麽,不該咱住的咱也不搶,該咱住的咱也不讓…… 說不通她,我也懶得管這些閑事了,隨她整吧。”說著,肖副校長看看手表:“還有個會,等著我呢!我們以後談。”說完,匆匆走了,留下徐爽三人,大眼瞪小眼。

    徐爽們為了房子,一趟趟往分房委員會跑,快跑出毛病來了,幾乎患了找人疲勞症。最後,一提房,就有嘔的感覺。愛咋咋的吧,自己的命運是掌握在人家的手裏的,急也沒用,靜等吧。

    最後,分房方案張榜公布,徐爽和程飛得到的是一室一廳。給賴銘的答複是,最好搬到老丈人家暫住;若有困難,可繼續租住單身教工宿舍,等待有朝一日解決住房問題。令人吃驚的是,職稱為助教,職務是成教處裏一個科室的科長的小許,竟排在二居室的人員名單的最後麵。論職稱,他比徐爽低,礦院規定講師比正科級高兩個分房的百分點,分房時,優先考慮職稱、職務,其次,再考慮人口等。為何徐爽和小許就顛倒過來了?

    徐爽忍不住去找肖副校長評理去了。肖副校長解釋說,小許是個特例,他在成教處工作,為學校的創收做出了很大貢獻;而且,蓋這新教工宿舍樓,還是他找的關係,跟包工頭討價還價,節省了不少基建費用。“不要忘了,你年終的獎金有一部分就是他‘賺’來的,這樣的人才,不能不考慮吧?當然了,你教書育人,也是從另一方麵為礦院,為我們國家的教育事業獻力。作為教師,我們的姿態應該更高一些嘛。”肖副校長語重心長地說,“ 打擊了小許這一類人的積極性,我們礦院的生存都成問題,何談蓋房呢?”

    徐爽眼前的肖副校長的臉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天晚上,小許在石副書記家裏“狂歡”的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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